正文 愛無靈犀(1 / 1)

國慶節,因為要接待幾個俄羅斯客戶,他打電話回老家,跟母親說自己6號才能回去。公司越做越大,越來越忙,回老家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他知道,母親想他,每時每刻。

事實上,俄羅斯客人4號就走了,5號一大早,收拾停當,他開車帶了妻兒踏上了回家的路。

他撒了謊,因為他知道,隻要自己回家,母親一定會到村口去接的。這些天北方下了雨,雖然天已放晴,可山裏的氣溫低,加上霧氣正濃,一早一晚很是陰冷。母親已經78歲了,腿腳又不好,總在風口裏站著,身體哪受得了?

然而,他還是失算了,車還沒下公路,他便遠遠地看到了站在村口的母親。

母親站在那棵幾乎落光了葉子的槐樹下,不時踮起腳兒,向公路的方向張望。一頭萎散的灰白頭發在風中搖曳,整個身子像一株深秋被摘去了果實的玉米秸,幹癟的軀幹沒有一絲水分,看上去單薄而脆弱,仿佛稍有風吹草動,隨時都可能零落成泥。

母親的左眼去年查出了白內障,在縣醫院看的,醫生說老太太歲數大了,這會兒不適合開刀,再說也不敢給她開刀,怕老太太的身體吃不消。母親自己也不肯再治療了,說好歹還有一隻眼,將就著行了,況且,這輩子該看的都看過了,臨死再挨一刀,不值得。

可是,他知道,母親是疼錢,母親總說他們掙錢不容易,不要大手大腳亂花。很早以前他想了,等再過一段時間,母親的眼睛適合手術了,自己就帶她去市裏做了,他告訴母親,手術的幾個錢對自己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說這話時,母親笑了,笑得很燦爛。兒子出息了,做母親一輩子盼的,不就是這個麼?

村口離公路還有兩三百米的距離,這麼遠,母親昏花的老眼根本看不清,可母親依舊固執地伸長了脖子,不時地向這邊張望著。

他的眼有些潮濕。

遠遠地,他停了車,妻子和女兒下車,一溜小跑兒過去。女兒大聲喊著奶奶,猶如天籟,喜得老太太合不攏嘴。

把母親扶到車上,他問母親,自己不是打電話回家,說6號才回來麼,今天才5號,怎麼就知道我回來了呢?

“我是你娘,你那點兒心思我還不知道”,母親咧著缺了牙的嘴,笑著,有些得意,有些狡黠,“不就是這兩天降溫,怕我出來接你們會染了寒,故意跟我撒謊把日子往後推麼?我這掐指一算,就知道你們今天回來……”

“奶奶,您真是比如來佛還神,不用猜就知道我們今天回來。”女兒撒嬌似的挽著奶奶的胳膊。

“這還用說,要不。怎麼叫母子連心呢。”

一家人都笑了。

這一刻,他忽然就相信了妻的話。這愛,真的是有靈犀的。以前,每次往家打電話,十回倒有九回半是母親接的。家裏的電話沒有來電顯示,他一直納悶兒,怎麼每次不等他開口,母親便知道打電話的人是他呢?莫非這愛的靈犀就真的這般靈光?

不知不覺中,車進了胡同,嫂子笑著接了出來。哥哥比他大九歲,三個孩子,一個女兒嫁在了本村,一個兒子大學畢業在北京工作,另一個還在讀書。

女兒拉了母親去表姐家串門兒,妻和嫂子摘菜做飯,他無所事事,一路閑逛著去菜園找哥哥。

哥哥正在園子裏蒔弄白菜,見到他,喜上眉梢。哥倆你一句我一句地閑聊著,問及母親的近況,哥不覺歎了一口氣,“娘這會兒越來越糊塗了,天天守著電話,不管誰打進來,張嘴就是一句,‘二小兒啊,娘就知道是你’,弄得倆孩子都不敢往家打電話了,怕娘一聽打電話的不是你,失望……”

他愕然,怪不得每次接電話母親一猜一個準兒呢。

“有些話,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哥哥抬頭看了他一眼,頓了頓,接著說,“我也知道,娘歲數大了,腿腳又不靈便,身邊不能離人了,可你嫂子總不能啥活都不幹光跟著娘啊,這不,自從去年你去省城辦事順便回了趟家,娘想起來便到村頭兒站會兒去,國慶這七天假,你明明告訴了6號才回來,可娘愣是從1號起便天天去村口等著……”

他的心忽然就抽搐了一下。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母親接電話和去村口等他,不過是一種巧合,或者,如妻子所言,是一種母子間的靈犀,卻原來,這愛裏,根本就不存在什麼靈犀,那不過是一個母親日複一日固執的牽掛與守候的結果。

秋風中母親那顫巍巍翹首期盼的身影,讓他的心,刹那間,一片濡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