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剛蒙蒙亮,我就出去看那座高峰。當時正是退潮時間,海上的光景跟前一天晚上沒什麼區別。隨著我與教堂之間的距離不斷縮短,那坐落在峰頂上的教堂的高度也在不斷提升,那真是一座叫人嘖嘖稱奇的建築。在抵達那座石峰之前,我足足走了幾個鍾頭。有一座小城坐落在峰頂,其中尤以那座教堂的高度最為拔尖,它就在那裏俯視著城中的其他建築物。我開始朝峰頂進發,攀過一條窄狹、陡峭的小道,最後終於來到了那座教堂,它是一座哥特式建築,看上去美極了。它稱得上是世間最精美的建築,而它的建造者則是上帝:它是如此的雄偉、龐大,就像一座城市,其中有數不清的大廳和回廊,廳中都有高高的穹頂,那一道道回廊高聳在半空之中,由極細的圓柱作為支撐。這個龐大而出色的作品是由大理石建造而成的,它是如此的輕巧,簡直就像一道花邊。沿著曲折回旋的樓梯往上走,便可以抵達教堂頂端的塔樓和小巧的鍾樓。長著獅子的腦袋和羊的身體,還會吐火的怪獸,惡魔,各種古怪的動物和花朵,由精美的拱形橋連為一體,共同裝飾著塔樓和小鍾樓的頂端。無論是在白天還是黑夜,這些怪模怪樣的裝飾都在散發著各自的光彩。
一名神父陪我一起來到教堂的頂端,我對他說:“神父,你生活在這個地方,想必舒服得很。”
神父卻說:“先生,這地方的風很大。”接下來,我們一起欣賞了漲潮時的美景,與此同時,我們的談話也沒有停止。潮水奔湧,流過沙子的表層,像將一副白盔甲穿在了沙子身上。
神父向我講述了一個故事,這自然隻是一個傳說,所有發生在這裏的古老的故事都不外如是。
不過,我卻被其中一個傳說深深震撼了。當地居民,也就是居住在這座高峰上的百姓聲稱,夜間時分,從沙灘上傳來了人講話的聲音,跟著又傳來了山羊的叫聲,總共有兩隻山羊,其中一隻山羊的叫聲比較高亢,另外一隻山羊的叫聲則比較低沉。有人說海鳥的叫聲有時候跟羊的叫聲差不多,有時候則跟人的呻吟聲差不多,因此他們不相信這種說法,堅持認為這隻是海鳥在叫。不過,那些很晚才回家的人卻說他們曾經看到一個老邁的羊倌就在這座小城附近。他們見到羊倌時,他正牽著一頭公山羊和一頭母山羊在沙丘上遊蕩。兩頭羊都長著很長的白色毛發,其中公山羊長著一張男人的臉,母山羊則長著一張女人的臉。它們用一種人類從未接觸過的語言不斷進行交流。它們會吵架,而後一下子都住了嘴,繼而又發出高亢的羊叫聲。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說這話的人還對天發誓。
我問神父:“你相信這件事嗎?”
他囁嚅道:“我也不知道。”
我繼續說:“除了我們之外,這世上要是還存在其他人,為什麼我們對此卻一無所知?無論是你還是我都沒有發現他們,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神父答道:“我們能看到世間萬物的十萬分之一嗎?就拿風為例吧。人會在風的作用下站立不穩,跌倒在地,建築物會在風的作用下坍塌,樹會在風的作用下連根拔起,海水則會在風的作用下掀起巨大的海浪,其高度堪比一座大山。大自然中最強大的力量非風莫屬。懸崖在風麵前不堪一擊,大船在狂風之中也隻能無奈地觸礁。風呼嘯而過,摧毀萬物。風的的確確存在於世間,但是你看到過風嗎?你能看到風嗎?”
這樣一番推理雖然簡單,但卻讓我連一句辯駁的話都說不出來。我不明白他到底是個哲學家還是個傻子,不過,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再說話了。此後,我時常會回想起他在這天說的這番話。
7月3日——我睡得很不好。我覺得很不舒服,我的車夫也是如此,這可能是因為有某種讓人焦慮的東西正潛伏在我家。昨天我回到家裏,見到車夫麵色慘白,迥異平常。於是,我問他:“出什麼事了,若旺?”
“我睡不好,先生,一到晚上我就覺得很焦躁。我就像是中了邪一樣,自打您離家以後,我就一直這樣。”
不過,其他傭人全都安然無恙。那種病症會不會卷土重來?這讓我深感恐慌。
7月4日——一切如我所料,先前的病症再次在我身上出現了。我又開始做以前那個噩夢。昨天夜裏,我覺得有個人伏在我身上,將嘴牢牢對準我的嘴,把我的生命都吸走了。他將我的生命從我的嗓子眼裏吸走了,他的動作就像一個吸血鬼,沒錯,就是這樣。當他覺得心滿意足時,他就離開了我的身體。我醒來以後,卻覺得全身疲倦不堪,連一點力氣都沒有,幾乎連動都動不了,簡直稱得上氣若遊絲。在接下來的幾天,要是這種情況繼續發生的話,我就隻有再度離家這一個選擇了。
7月5日——難道我連理智都已喪失了?一回想起昨天夜裏發生的那件事,我所看見的那件事,我就覺得驚恐不安,那件事真是太奇怪了。
昨晚我將門鎖好,這是我每晚必做的一件事。因為口渴,我又喝了半杯水。用來裝水的那個玻璃瓶是滿的,玻璃瓶塞下麵直接就是水麵,這是我在不經意間發現的。
我爬上床以後,馬上就睡著了,那樣一種睡眠狀態真是恐怖。我在大約兩個小時之後被某種震動驚醒過來,那種震動甚至比我的睡眠更駭人。
你不妨發揮一下自己的想象力:某人忽然從熟睡中醒來,見到一把刀正插在自己的胸口,原來不知是何人趁著他睡覺的這段時間來刺殺了他。他完全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隻是見到自己流了很多血,他隻是覺得自己呼吸困難,眼看就不行了。彼時的我就處在這種狀態中。
最終,我總算恢複了神智。我再次覺得口渴,遂點起一支蠟燭,朝一張桌子走過去,裝水的玻璃瓶就擺放在那裏。我把玻璃瓶拿起來,想把水倒進杯子裏,哪曾想一滴水也倒不出來。——玻璃瓶空空如也!毋庸置疑!我一開始還是稀裏糊塗的,忽然之間,我覺得非常害怕,與其說我是坐到了椅子上,倒不如說我是一下子癱在了椅子上。然後,我又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朝四下裏張望了一番。跟著,我重新坐回原位,望著那個透明的空空如也的玻璃瓶,心中又是吃驚又是害怕。我真想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於是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它。我的手哆嗦起來!看情形,這瓶裏的水已經被什麼人喝掉了?那個人究竟是什麼來曆?難道就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可能性最大!除了我以外,還能是誰!如此說來,我得了夢遊症,我過著兩種不可捉摸的生活,就好像分裂成了兩個人,換一種說法就是,一個我不認識的隱身人,會在我陷入沉睡的這段時間,將我的身體變成它的傀儡,它已經完全操控了我的身體,比我自己操控得更加得心應手。而對於這一切,我竟全然不知。
啊!我的憂慮讓我如此驚懼,可是誰又能理解我呢?我的感受又有誰能體諒?一個正常人在神誌清醒之際看著一隻裝水的玻璃瓶,內心充滿了恐慌,在他睡覺的這段時間,瓶子裏的水已經消失於無形!我沒有勇氣再回到床上,就一直待在那裏,直到第二天天亮。
7月6日——我真的要發瘋了。昨天夜裏,我的水又被人喝光了,那個人要麼就是別人——要麼根本就是我自己。
是我嗎?真的是我嗎?到底是誰?是誰?上帝啊,我真的要瘋掉了!誰能來拯救我?
7月6日——我剛剛做完了一個實驗,任何知道實驗內容的人都會大吃一驚。我很確定自己已經瘋了!但是這件事要從何說起呢?
7月6日,睡覺之前,我將酒、牛奶、水、麵包和草莓都擺在了桌麵上。
結果,酒、麵包和草莓分毫未動,某個人——我——隻將水喝光了,還喝掉了一部分牛奶。
7月7日,我又重新做了一次實驗,得到了跟上一回完全一樣的結果。
7月8日,做實驗時,我將水和牛奶都撤掉了。這一次,擺在桌麵上的東西根本就無人觸碰。
7月9日,我在兩個玻璃瓶裏裝滿了水和牛奶,又用白布將兩個瓶子包裹得嚴嚴實實,連玻璃瓶蓋都拿繩子綁了個結實。在上床睡覺之前,我又在我的嘴唇、胡子和兩隻手上都塗了一層石墨。
我一上床,馬上就身不由己地睡著了。沒過多久,我又驚醒過來,因為我再度感受到了與此前相同的痛苦。在床上找不到任何我曾經移動過的痕跡,我根本就沒有動過一下。我跑向那張桌子,見到包在玻璃瓶上的白布還跟我上床前一模一樣。在解繩子的過程中,我一直覺得十分惶恐。水已經消失了!牛奶也已經消失了!啊!上帝啊!……
稍等片刻,我就要啟程趕赴巴黎。
7月12日——我抵達了巴黎。我肯定是糊塗了,最近這幾天一直如此。這要麼就是我那神經兮兮的幻想在跟我開玩笑,要麼就是我真的得了夢遊症,要麼就是我被一種叫做催眠暗示的東西影響到了,盡管這種東西現在還沒有準確的科學依據,但它確確實實存在於世上。簡而言之,我近來驚懼到極點,簡直就要發瘋了。現在我已經平靜下來了,而我不過才抵達巴黎二十四個小時。
昨天,一股生機勃勃的新鮮空氣在我出去購物和四處遊覽的過程中,注入了我的心裏。小仲馬的一部戲正在法蘭西劇院上演,昨天黃昏時分,我去看那部戲。那部戲題材尖銳,情感色彩濃烈,我在看戲的過程中逐漸得到了康複。孤寂對於時刻處於工作狀態中的大腦而言,顯然很具有危險性。一定要有人在我們身邊,或是思索,或是交談。如果我們一直處在孤寂的狀態中,那麼我們的內心世界就會一片空虛,鬼怪就會乘虛而入。
返回旅店的途中,我覺得非常快樂。當時我正走在一條寬闊的大道上,不時與人擦肩而過。這時,我想起上周我確信有一個隱身人一直守在我身旁,所以我才會驚懼不安,並想入非非。此刻再回想起這些,我便覺得自己那時候真有點幼稚可笑。不過是一件無法解釋的小事而已,竟也能讓我們深陷恐慌,不知該如何是好,由此可見,我們的靈魂是何等的脆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