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了眼那匹瘋瘋癲癲的白馬,括羽不情不願地磨到明嚴身旁,扯了扯身上衣服鬱鬱道:“皇上非要臣今天穿這官服來當花瓶,現在又讓臣去馴馬,這也太強人所難了……”
一旁內侍忙道:“備有騎服……”
明嚴狠狠剜了一眼括羽,抬手止住內侍,道:“你的意見很大嘛!”
內侍小意道:“那馬靴、馬刺、套馬繩……”
明嚴:“都不給!”
括羽換了副笑臉:“皇上想賜臣寶馬,也用不著做這麼絕吧……”
明嚴命道:“所有人都退下!”
日光如金照得那白馬皮毛閃閃發亮,無垠碧空大地之間,眾人隻見帥台上一道身影衝天而起,金虹一般掠入沙場。幾個起縱追上狂奔的烈馬,飛身而上,下擺海雲襞積在空中劃出飛揚弧線,又似大朵繁花爛漫盛開。
身上一著人,那馬立即開始劇烈上下跳躍奔突,擺頭猛咬,想將身上人甩落。
括羽赤手空拳,隻是雙手緊攥馬鬃,雙腿緊夾馬背,隨著白馬跳動的節奏而上下晃動。那馬見這些招數不頂用,又開始狂奔激突,時而猛竄、時而急刹,然而括羽穩如泰山,無論它怎麼顛簸,愣是如粘皮糖一般緊緊伏在馬身之上。但那馬雙目暴怒似火,猛然間雷鳴般長嘶一聲,抬起兩隻碗大的前蹄,直立起來。眾人一聲驚呼,卻見括羽伸手抱住馬脖子,騰身而上,當那馬落地時,修長身軀一擺,又跨上馬背。如是幾番,那馬終於停了下來,呼呼噴著鼻息,繞場緩步而行。眾人舒了口氣,正以為那馬已經被馴服時,那馬忽然趴下,飛快向一側滾去!
這一著極是厲害。這馬比人還高,筋骨如鐵,足足有幾百斤重。一旦被壓上,不死也傷。
眾人急抽一口冷氣,卻見括羽手按馬頸,整個人掠上半空,層層疊疊的秋香褶襇漫然飄飛,剛勁之餘又極致華美。
那馬憤然爬起,括羽黑麵白底的皁靴輕一點地,又飛身上馬,輕盈如羽。那馬團團奔跳幾圈,突然又趴滾下來。一技一用再用,自然不在括羽話下。三番兩次之後,烈馬終於技窮力竭,低低咆哮一聲,搖頭擺尾,伏貼於括羽身下。旁人拿來鞍韉要給白馬套上,那馬卻又尥蹶子狂踢,獨括羽親自上鞍時,方服服帖帖,不再發難。
圍觀人群中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之聲,括羽牽了那馬到明嚴身前,拜禮道:“請皇上賜名。”
“昆吾挺鋒,驌驦軒髦,此馬雪白如練,便叫依了古名叫驌驦罷!”
言語豪氣而傲然,天子氣象昭然無遺。本想讓中土人出醜的哈烈終是服順,拱手而讚。
左鈞直混在人群之中,將這前前後後看得清清楚楚。即便是心中相信括羽的才能,方才驚險處仍是捏了一手的冷汗。隻聽見旁邊有人低低議論道:“……這般烈馬都馴得,當年怎會被一匹駑馬給顛下來!”
“我看是有人暗中作祟……”
“我怎麼覺得是括羽不想娶郡主呢?”
“嗨,括羽不娶郡主還能娶誰啊?人家郡主都等他等到十八歲,成老姑娘啦!當時括羽一介白身,現在有了功業,我敢打賭,皇上很快就要賜婚了!”
左鈞直心中一沉,遙遙卻見括羽謝了恩,又牽了馬走到葉輕麵前,雙手舉韁過頭,道:“當年獅子嶺一戰,二哥的照夜獅子殉身。括羽知道二哥對那馬念念不忘,故而馴此馬補償給二哥。”
這一句話頓時勾起經曆過那一場戰爭的所有將士心中的沉痛和血氣來,場中靜寂片刻,忽然齊聲高呼:“葉帥!葉帥!葉帥!”
葉輕咬牙,一臂空空如也的袖管輕晃,一臂緩緩抬起,突然狠狠一拳擊上括羽的肩頭:“好括羽!”
兄弟之情,同袍之義,鐵骨錚錚,無不動容。
場中氣氛終於又緩和下來,喧鬧之聲不絕於耳。左鈞直忽然覺得無趣,轉身向後擠去。忽然隻見人潮突然洶湧起來,舉目一看,隻見一匹方才已經馴過的青鬃馬不知受了什麼驚,掙脫韁繩猛然向場外人群衝來。
人群紛紛躲閃,那馬幾乎是貼著左鈞直身前而過,旁邊有幾個麗妝少女尖叫躲閃,卻被長長的裙子絆住,眼看就要被那馬踏上。
左鈞直識得那竟是左家的幾個小姐,也算是自己的妹妹,當下顧不得那麼多,死死拽住麵前飄飛而過的韁繩。這一拽使盡了她全身的力氣,竟也將那馬拉得偏了半步,險險避過那幾位左家小姐。
然而西域之馬何其暴烈,被左鈞直一拽之下,竟更加凶猛的奔跑起來。
左鈞直被飛一般地拖了出去。秋中天氣,她官服之內穿得也不甚多,很快便覺得擦在地上腿膝火辣辣的一片,手上劇疼,想必是已經被那粗糙韁繩勒破了。耳邊俱是旁的人的驚叫聲、風聲和馬蹄聲,沙礫撲打在麵上,令她痛苦得睜不開眼睛。
背上忽然一緊,劇烈的拖曳之勢刹然而止。踉蹌著被人抓著背上衣領提了起來,耳邊那再熟悉不過卻又再陌生不過的聲音卻字字讓她心驚:
“笨!不知道撒手麼!”
帶著幾分怒氣。
左鈞直心中驟然湧起委屈。勉勉強強站穩了身子,卻被突然擠開。那幾個左家小姐急急小碎步過來,聲聲對著青鬃馬鞍上人道:“謝將軍救命之恩!”
左鈞直微微抬頭,正瞟到疾行過來的左杭看向她的不善眼神。突然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好心壞了別人的好事!
這馬本來就是衝著那幾位小姐去的,那幾位小姐身後站著身手矯健的家丁,便是自己不仗義一下,那馬也是踩不到她們的……
不明不白的情緒在胸中泛濫開來,隻覺得憋悶。聽見括羽道:“是那位大人救了你們,且謝她罷。”愈發的想躲開。後退了兩步,被人攬住了肩膀——
“原來左大人在這裏啊!本王還以為你不來了呢!”一口大咧咧的畏兀兒話,正是速檀阿力和好幾個熟識的西域使臣。
左鈞直不自在地側了側身子,速檀阿力卻渾然不覺得她這是閃避,直接勾肩搭背上去,指著括羽對她道:“左大人,我給你介紹介紹,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野狼括羽!你且教教本王,‘本王要向你挑戰’用漢話怎麼說?”
這時八英和其他好些將領也都趕了過來,西域使臣更是團團圍過來看這一熱鬧。速檀阿力早就打遍使臣團無敵手,被推舉為第一猛士來和括羽幹上一仗。左鈞直本以為他們路上說著玩,沒想到竟是要玩真的。
嘴角抽搐了一下,左鈞直遲疑道:“大王還是別……”
速檀阿力卻等不及,指指括羽,又指指地下,做了個打鬥的手勢。
括羽點點頭,翻身下馬,行到速檀阿力麵前禮了一禮,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腿將速檀阿力掃蕩在地,速檀阿力還沒反應過來,括羽已經反身將他狠狠壓倒,肘尖頂住他頸部要穴。
眾人都看傻了眼。
速檀阿力這個姿勢可不舒服,臉頰著地,尖利的雜草和石礫頂著臉鼻,四肢被壓製得半點動彈不得。他大叫道:“不算不算!你搶先!”
旁邊跟過來的高昌館通事譯了話,括羽便放了手。速檀阿力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再來!”
葉輕將括羽向後拽了一把,低聲道:“到底是番王,你怎的下手這麼狠?給些麵子!”
括羽道了聲“好”,速檀阿力揮拳打來時,兩招將他打翻在地,還附加了一記黑拳。
葉輕扶額歎氣。
速檀阿力仍是不服,又打第三輪。這次括羽更無半點遲疑,哢吱兩聲卸脫了了他的兩隻胳膊,然後一聲不吭揚長而去。
很過了些日子,速檀阿力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稀裏糊塗遭的這一通胖揍是怎麼回事——
敢碰老子的女人,就是找打!
每每想到當時括羽正惱火動不了他這個吐魯番王,他自己卻做了一回愣頭青送上門去,可不令括羽心花怒放……速檀阿力便捶胸頓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