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皇娶的皇後和幾個妃子,都多少和那個妖女有些幹連。那妖女是鳳儀劉氏的後代,你久住宮中,想必知道。所以你父皇立了鳳儀劉氏的女子為後。後來有人自西蜀劫來一個美人獻給你父皇。那個美人生得和那妖女七分相似,一入宮便得專寵——與其說寵幸,不如說是虐待。我當時十二歲,和我姐姐一起被派去服侍那名美人,也就是你的母妃。”
“你的母妃是個可憐的女子,彼時年方十六,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卻不得不日日夜夜忍受你父皇的折磨。你父皇愛極了那妖女,卻又恨極了那妖女。一腔恨意和愛意,全都發泄在你母妃身上。我們常見你父皇走後,你的母妃便是奄奄一息,遍體鱗傷。”
“我們誰也沒有想到,你母妃看似柔弱順從,卻一直在暗暗謀劃逃走。她生下你,剛坐完月子,楚人便攻破了京城。你母妃便是在那時候趁亂帶著你逃走了。那南楚妖女心狠手辣,下令屠盡齊國皇室。你父皇戰死,所有妃嬪、皇子皇女,朱氏宗室,全被戮殺殆盡。”
“我姐姐,還有另外幾名嬤嬤和太監,都是很普通的宮人,卻在那個時候站了出來,想要保住你和你母妃的性命,給朱氏留下一支血脈。我姐姐扮作了你母妃的模樣,一名嬤嬤抱來了她的親孫子。我因為有武功,被護著逃了出去尋找你,其他人,全都英勇就義。”
“這麼多年,我一直都在找你。我想你的母妃可能會回西蜀,卻沒有想到她在出西川的時候就出了事,然而你竟被羅晉收養,帶回了南越。”
“天下像太上皇的人,並非我一個。你講這些事情,和我有半點幹係?”
女子胸有成竹地一笑,道:“那便說些實在的。你可是足踏七星?兩隻手,可是十個鬥紋,都是斷掌?”
這些細節,左鈞直真的從未注意過。她虛弱地望向括羽,希望得到他的否認。
然而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括羽的臉色,也變了。
“你未必不可以買通熟悉我的人,得知這些。”
括羽仍試圖否認,卻遠不如之前堅決。
“我在南越是買通了一些人,打聽你的消息。可是我聽說,你自小雖然性子活潑,和誰都可以混得很熟,卻非常不喜歡別人碰你。你五歲時,有一個五虎將的草包兒子醉酒後對你拉拉扯扯,被你拿箭射穿了手掌。所以我說的這些,別人知不知道,你自己心裏最清楚。”
屋中靜得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
左鈞直看見括羽濃密細長的眼睫輕輕顫動,似一隻蝴蝶突然飛得疲倦,頹然闔上了翅膀。她心如刀割,顫聲喚道:“常勝……”
女子放開了左鈞直,走到括羽麵前,忽的雙膝跪地,雙手呈上那把鋒利的匕首。
“三皇子,去殺了明嚴,殺了他的兒女。他的母親,殺死了你爹娘兄姐;他讓你的手,沾滿了自己母國子民的鮮血。”
括羽倉皇地起身後退,帶翻了身後的椅子。看著女子手中的匕首,眼中流露出從未有的迷惘和恐懼。仿佛那是洪水猛獸,是要吞噬他的巨口,是火燙的烙鐵。
女子毫不容讓,手捧匕首一步步地膝行緊逼過去。
“三皇子,二十載認賊作父、為虎作倀,該醒悟了!不報此仇,你有何顏麵去麵對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你怎麼對得起那無數為你而死和死在你手下的臣民?”
這女子想必經曆過許多的苦難。灰色簡袍之下身軀清臒,肩骨、手腕銳骨嶙峋,臉龐也是瘦得可怕。那話語沒有一句是激動亢然的,然而那沉靜的語調,那沉鬱悲愴的情緒,卻比任何一句煽動人心的口號更具力量。
括羽被逼得連連後退,直到牆邊退無可退。雙眸空洞得好似一具傀儡。“除了你,還有誰在找我?”
女子搖頭道:“隻有我。代王是個沒用的東西,他巴不得你不在人世。之前的北齊,都是靠國舅爺在撐著,但你母妃出逃的事情,他並不知曉。我本打算找到之後再說。”她苦笑,“陰差陽錯,命運弄人。如今齊國已經被你親手毀滅,無力回天。我小小一個宮女,並不期望三皇子你能夠複國,隻希望你能手刃仇人,以慰在天之靈。”
女子的身體忽然僵住。
括羽自她手中拿起匕首,在她喉上比劃了兩下,嗓子幹幹地道:“你要不要告訴我,剛才說的,都是騙我的?”
女子失聲笑道:“就算我告訴你都是假的,你還會相信嗎?我的使命已經完成,可以安心去見姐姐了。而你,三皇子,你已經種下罪孽,若不救贖,今後如何安眠?”
“那床上的,是你心愛的姑娘?可是我好像聽說,她已經犯下死罪,她的家族容不下她,險些將她鞭撻至死。我還聽說,你一心效忠的皇帝明嚴,想強要了那姑娘。那狗皇帝坐著本來屬於你的江山,現在又要搶你的女人,敢問這世上,有哪一個男人受得起這種侮辱!
括羽麵色如木,一記手刀擊在女子頸邊,那女子靠著牆軟軟滑倒在地。
左鈞直再也顧不得背上鞭傷未愈,胡亂翻下床去,一跛一跛地奔過去撲在括羽身上,將他緊緊抱住。
括羽反手用力抱她窄瘦的肩,低頭埋入她的頸窩和濃密烏發中,仿佛是要冰原中失去方向的流放者在極力汲取最後的一點溫暖和力量。他愈用力地去抱,便愈流露出內心的軟弱無力。左鈞直隻覺得他身上的熱力在一點點流失,涼意似冰水浸滲,漸漸漶漫而上,凍進了她的骨子裏。
不不不,他不能是這個樣子的。
左鈞直心中惶恐至極,雙手死死地攀住他的脖頸,近乎絕望地哀求道:“不要丟下我……你不要說話不算話……”
括羽捧著她的臉,深深地吻她,好似這一吻便是天荒地老。
左鈞直再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
稀稀拉拉的日光照進房中,微塵在光柱中搖動,虛空寂然。
左鈞直呆呆地看了許久,直到眼睛酸了,淚水從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