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日如年。
身後重傷結痂,心傷卻一日日潰爛更深。
天氣一日日轉冷,院中草木枯落。
左鈞直愈發變得有些癡呆起來,對身邊一切都變得木然。她常常就坐在庭中地上,抱著長生取暖。
他當年總愛往地上坐,上躥下跳和長生一起發瘋,弄得一身的灰泥,屢屢被她訓斥。
她編過兩個關於長生的小故事,現在倒像是應驗到了常勝的身上。
左鈞直抬起長生的一隻爪子搖了搖,道:“長生,我是不是真的很衰?我先喜歡上了劉爺,竟然是國舅,結果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後來喜歡了他,突然又搖身一變成了皇子。……你說,他還會不會回來?”
長生說:“汪汪汪。”
左鈞直道,“回來的話,你叫一聲,不回來,你就叫兩聲,好不好?”
長生說:“汪汪汪。”
左鈞直撲哧一笑:“壞長生,他舍不得我,對不對?”
長生晃著頭,在她手心裏摁了朵肥嘟嘟的梅花印。
轟然一聲大門被撞開,長生生猛地從她懷中掙出來,對著那一群黑衣武士齜牙怒吼,被左鈞直哄回來,拱了拱它濕潤柔軟的鼻子,驅入隔壁的院子。
左鈞直撣了撣白棉袍上的塵土,平平靜靜道:“我自己會走。”
世上從來不缺乏傳奇,郢京城中的百姓們,更是在茶餘飯後,聽慣了傳奇。
可是弘啟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夜的前一天,千萬郢京百姓,親眼目睹了一場傳奇,此事亦成為弘啟一朝曆史上最大的一樁懸案,民間流傳無數猜想,正史卻無公論。
鵝毛般的大雪充斥了整個天地,然而奇異的是,低垂濃雲在天中突兀裂開一道細縫,濃烈日光從那道裂縫之中瀉下,照得飛舞的雪花半邊現出鑽石般的光芒。
絕似上古記載的天裂神跡。
異象!異象啊!
無數人湧向菜市口,如萬蟻千蜂傾巢而出,黑壓壓的潮水一般。
都是要去看斬首。
自古以來從未有在正旦大朝會前夕正法重犯的例子。
然而這一次竟是極其特別。
流言口口相傳,如洪水決堤。
……千百年來,第一回真正見到了女子扮男裝入朝為官,還做到了四品大員。
……好大膽子!這麼年輕的一個娃兒,竟做出這等欺君之事
……聽說正是二十年前京城第一才子、左相第五子左載言的女兒。
……沒想到和那大二十歲的孀婦私奔之後,竟還生了這麼個……女兒。
……這姑娘生得很一般啊。二十歲,也是老姑娘了吧。
……嘁,都要斬首了,還管什麼嫁不嫁的。
……聽說這姑娘才華絕豔,那什麼猖狂語浪蕩詞都是她寫的!
……這不是個還未出閣的閨女兒麼!寫這等風月之書!丟人啊!
……你這迂腐得……那都是絕妙好辭。皇家祭祀的祝文都是她寫的哪!那些進士出身的翰林學士,可沒一個比得上她!
……這姑娘番語說得也是極好,出使過扶桑和西域,你們前日不是還去茶樓聽定西域安七衛的段子麼,那說的就是這姑娘!
……照我看,比朝廷裏麵那些膽小怕事的軟骨頭官兒們強多了!
……可惜是個女人啊……
……你說這皇上的心思,還真是難揣測。之前不是傳皇上和這姑娘有什麼什麼麼?還讓這姑娘做太子諭德。怎麼轉眼又要殺了呢?
……嗨,朝臣彈劾這姑娘彈劾得多凶啊,我還有小道消息說,左相差點把這姑娘用家法處死!皇帝再大,也不能無視綱紀和臣意啊,這是女帝定下的規矩。
……唉,可憐啊……你看這天色,隻怕是老天爺看不過眼啊……
斷頭台中,風口浪尖之上,萬眾矚目之下,正是左鈞直。
並未穿囚衣,仍是她入獄時穿去的一件棉袍。
白衣勝雪,卻未必有她臉色蒼白。
長發如墨潑灑一身,好似白山黑水,純淨而安靜。
日光爍金。
她靜靜地看著身邊的影子。不著痕跡地縮短,緩慢如百足之蟲一般挪動。
她知道他們並不是在等時辰。
而是在等——
括羽。
不,應該是朱鏑了。
她無法知曉他這些天想了些什麼。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放棄了殺明嚴。
在詔獄中,段昶被派來和她詳談過一次。
她於是知道他入過宮,甚至在明嚴身邊徘徊過。
但他沒有下手。
雖然以明嚴對他的信任和他的身手,要行刺簡直是輕而易舉。
他做的事情隻是釋放了北伐中被擒獲的北齊代王、數名將軍和重臣。
然而那北齊代王當真是個草包。出城不過三日,便在翊衛散布的高官厚祿、安逸生活的誘惑下故意被捉住,一回京便向明嚴交代了一切。
明嚴給他的謝禮是一劍梟首。
她並未向段昶說一個字。
但事實上他們也並不需要她說任何一個字。
“午時三刻已到!斬!”
左鈞直看到的,不僅有飛落身前的行刑令箭,還有一道淩厲劍影,劈空斬落。
繩索鬆開,冰冷身軀被勾入一個亦沒有熱氣卻堅定有力的懷抱。
她大哭起來。
“你明明知道,為什麼還要來!”
他沒有說話,隻是扣著她的腰肢運力一躍而上,起縱間已是數丈高處。他一襲黑衣,黑布蒙麵,隻一雙明若秋水的眼露在外麵,那般溫柔地看著她。
左鈞直說:
“我不怕死。你愛了我這麼多年,我已經覺得很值。”
圍觀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良久才有人驚得叫出聲來——
“劫法場啦!”
然而令所有人更加吃驚的是,並不見官兵蜂擁而出,法場周圍,隻是寥寥飛起四道身影,然後又四道,宛如八道流星,襲向那一黑一白兩道人影。
這八個人,衣著、身法竟都出奇的一致!
八英!竟然是八英!
人群好似一鍋沸水翻騰了起來,又是驚訝,又是興奮。
須知八英陪伴太子讀書、登基、大手如椽礪江山,到今日,哪一個不是官高權重、獨當一麵?
平日裏八英但出現一個,便引得人們頻頻相顧、指指點點。今日一下出現八個,還是結陣對敵,怎能不令人熱血激湧!
這人是什麼來頭,竟然會讓八英聯袂出手!
刀光劍影織作密不透風的大網,眾人隻見黑衣蒙麵人抱著左鈞直穿梭於八道紫影結成的劍陣之間,從容竟如閑庭信步。然而奇的是他隻是閃避格擋,卻不出招。
虞少卿劍挽長虹,命道:“變陣!突殺!”七道紫影聞聲遽動,倏然激出淩厲劍氣,所過處積雪飛濺、青瓦成礫、屋梁塌落。黑衣人疾疾向後飛掠,手中七尺青鋒厲芒暴漲,蕩開重重劍氣。
七劍星聚,一劍秋葉,但見九天悲風浩浩,無邊木葉蕭蕭——
秋葉劍法終極之式!
眼尖的人叫了出來,道上人手中俱暗暗捏了把汗,此式無解,那黑衣人身上還拖著左鈞直,輕則束手就擒、重則雙雙殞命。
黑衣人目中精芒驟現,手中長劍拋起,挾風裹雷擊入那劍勢洪波中心,激起層層巨瀾。但聞錚錚數響,那柄長劍斷作數截。黑衣人飛身躍上另一間樓的房梁,雙臂將左鈞直緊緊護在懷中,麵上黑巾卻被那一式霸道劍氣的餘波掀落在地,臉上現出一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