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小雨掩去道路上的塵土,入目處都是鬱鬱蔥蔥的鮮綠。空氣濕重,泥土和青草的清香隨風飄蕩,沁人心脾。
滿載著新斫青竹的牛車慢悠悠朝著城門口駛去,粗重牛蹄和車輪在大道上刻下深深印子。趕車的年輕人穿著半袖白葛布衣長褲,露在外麵的黝黑皮膚落了露水,迎著熹微晨光閃爍著鑽石般的色澤。赤足黃麻草鞋,泥跡斑斑。麻繩捆起來的高高青竹堆上躺著個壯漢,牛車吱吱嘎嘎地晃悠,他卻睡得穩穩當當。枕著的雙臂隱約可見肌肉虯結,粗大青筋根根繃起,想來力氣非凡。
年輕人扶了扶頭頂的竹笠,遙遙望見城門上“乂安”兩個古樸大字。
“阮叔,快到了。”
被稱作阮叔的壯漢閉著眼道:“曉得了。這麼多年,教你的交趾話還沒忘幹淨罷?”
年輕人嗬嗬笑著,“幸虧還能說幾句。還是歌兒記得清楚些。”
阮叔亦笑道:“沒忘本就好。上次你回來,養得白豆腐似的像個娘們,這一遭怎的又黑回來了?”
年輕人道:“路上甩著赤膊連曬了幾天。方才還嫌不夠黑,又抹了些炭灰。”
阮叔道:“你倒是有心。不過有阮叔在,這關該是沒什麼問題。後麵就要看你的了。”
年輕人道:“我定是要拿潘福良的人頭血祭羅漢阿叔。得手之後,阮叔接應弟兄們入城便是。”
乂安是交趾北部緊鄰孤城的一座駐軍城池。城雖不大,亦不似孤城地處要衝,卻是南麵大城清化的糧秣貯存周轉之處。
左杭所率二十萬大軍長驅直入,一路攻城拔寨,直搗交趾中部京都承天城。未料挺入腹地如此順利,卻是黎季犛的一計。
黎季犛大膽將承天城變作空城,提前率大軍北上潛伏,冷眼看著左杭大軍赳赳南下,然後迅猛切斷其後路,一座座收回城池。左杭急於求成,一路所拔之城雖派駐守城之軍隊,然而京軍到底不習交趾地理民情,語言不通,諸多難處。黎季犛大軍卷土重來,城內扮作百姓的兵將嘩變,防守不堪一擊。左杭所遣大軍亦成為孤軍,與林玖之軍失去聯係。
林玖率軍十萬南下救援,在清化一帶遭遇黎季犛的伏擊,被迫退入孤城。陸挺之命五萬大軍坐鎮大營,自己率剩餘五萬前去為林玖解圍,卻始終無法突破黎季犛的防守。山川河流,天險地塹,俱為黎季犛所用,京軍久在北方遼闊天地間縱橫馳騁,哪知交趾山河地形如此複雜,天氣炎熱,密林中毒蟲猛獸處處,兵士們苦不堪言,無數人水土不服,沒倒在戰場上,卻倒在了瘴氣迷霧之下。
不過小小一個交趾,竟讓所向披靡的四十萬京軍深陷其中,一連數月除了苦苦支撐,一籌莫展。
當時雄師南下時,所有人都以為此一役必勝無疑,誰曾想過如今這個進不得退亦不得的狀態?
京軍的耐心快要被消耗殆盡,卻隻能看見黎季犛時常羽扇綸巾,不甲不兵,逍遙往來於孤城之下。
雖是清晨,乂安城門口仍聚著重兵,將稀疏往來的人等拽來拽去,仔細盤查。
阮叔跳下車來,拱手哈腰道:“軍爺,城中造箭製甲要用竹子,這一車鳳尾竹是給潘大將軍送去的。”
阮叔本就是南越與交趾交界一帶的人,交趾話說得地道,城卒把他模樣上下打量了一番,又見簡陋的木板車上滿滿的都是竹子,並無異樣,粗聲大嗓問道:“叫什麼名字?條子拿來!”
“阮友、阮友!北邊貓兒山的。”阮叔連連答道,摸出一個皺巴巴濕漉漉的字條來。城卒目光掃過,見得大紅的朱印。紙上全是汗漬,也不願拿過來細看,揮手厭惡道:“過去過去!”側眼又見到趕車的年輕人,狐疑道:“這是誰?”
阮友憨厚笑道:“我兒子阮勝!指著多賣幾車茅,回家娶媳婦兒去哩!”
竹笠下的黑臉兒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亮晶晶的白牙。從牛角上取下一個蒲葉包,角上能見著裏麵糯生生的米粉。“軍爺一大清早就來守城門,山裏人也沒啥金貴的,我娘做的米粉兒卻是一等一的好,軍爺不嫌棄,就當是個孝敬。”
城卒劈手奪了,“走走走!”
時候尚早,城中亦沒什麼人。年輕人把牛車趕進一條窄巷子,阮友躺在竹子上舒舒服服地道:“當年關嬰他們撿你回來,好多人還嫌是個累贅哩!你小子果真出息!這輩子能被個一品將軍叫一聲爹,老子賺到了!”
年輕人拿下竹笠,星目凜光,正是括羽。抬眼處一騎三從馳來,領頭將領翻身下馬,持矛斥道:“你們兩個下來!”
“車轍那麼深,你們車上都是什麼東西!”
括羽從車上抽出一根長竹,伸到他麵前,溫溫然道:“軍爺看看,這是什麼東西?”右掌忽的猛一擊竹端,竹身從頂端裂作三根篾片,連絲帶縷,疾飛刺喉絕命。竹開刃現,括羽執之,無聲刺穿將領喉心。
阮友道:“眼力勁兒倒是不錯,才做了個小將,可見那潘福良容不得人。”
兩人飛快剝了四個交趾兵的軍服換了,括羽望了望日影,“兩刻之後,潘福良校場閱兵。阮叔,我們就在那裏見。”
阮友點頭,“多加小心。”
雖已是十月份,交趾的天氣仍是暖熱。隻是雨季將盡,日頭一出來便驅散了濕霧,清透明淨。
乂安守城軍士在校場上列隊待命,等來的不是將軍潘福良,卻是一個陌生人。
潘福良的頭拎在他手中,鮮血滴下一路,滲入粗礪的砂石裏。
戈戟刺天,利矢滿弦,齊齊對準那一個未著甲胄的人。
一箭嘯天。
“我,括羽。”不高的聲音運了內力,水波一樣漾開,響在每一個軍士耳邊,群峰間回蕩。“黎季犛弑王篡位,殺害皇儲陳天平,天軍應陳天平遺命前來助陳氏複國,並無侵略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