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嚴嘴角抽了一下:“過一個月長開了就好了。像你有什麼不好?”
左鈞直方想說,像我不就不好看了麼?然而一抬頭對上他和括羽三分相似的麵目,頓時噤了聲。
明嚴注視著她,雙掌撫膝,語聲冰涼:“左鈞直,朕在你心中,就這般令人不齒?”
左鈞直心中千回百轉,輕輕拍著懷中朱捷,緩聲道:“今日若非陛下,我和捷兒已經葬身地洞了。”
明嚴定定看了她許久,終是起身,行到窗邊,任漠漠夜色洗一身玄色,孤峭深寒。
諷笑道:“你真是懂朕,知道朕一聽這種話,便不想同你說第二句。”
左鈞直緘默著,明嚴的聲音輕渺,淡淡夜風中飄來,“也罷,如今之左鈞直,早已不是十年前的那個左鈞直。”彈指間五色煙火飛入夜空,絢麗卻岑寂。
暗色衣袂融入黑夜,牆外街道上,由遠及近傳來密如鼓點的馬蹄奔騰的聲音。
左鈞直早產之後被太醫禁足於文華殿中和小小嬰兒一同調養,不得出門見風。
明嚴那夜在翊衛到來之前消失後再未出現過,無人知曉是他陪伴左鈞直生子。左鈞直鬆了口氣,心中卻無端生出歉疚。他雖然救了自己和孩兒,可是究竟還是那個冷麵冷心的帝上,一切並沒有什麼不同。她不知自己為何總會覺得虧欠了他什麼。
倒是明德常帶著那個走路像滾著的妹妹過來。明德同左鈞直說話時,小公主便滾著去看那個呼呼大睡的小娃娃,咿咿呀呀地去牽他肥肥短短的小手指。朱捷哇哇大哭起來,左鈞直去看時,卻發現是在抗議被小公主塗得一臉的口水,哭笑不得。
翊衛在那廢棄兵器庫的地底發現了望月女忍的屍體,卻始終沒有找到那消失不見的萬柄忍者刀。
明嚴下令填平地下武庫,毀滅廢園,通入四方通渠惠通河之水,將那片滿是血腥的土地湮沒成一片巨大湖澤。
扶桑外事以使臣回國告一段落,交趾三江府卻鏖戰正酣。
千裏之外的戰報雪片一般飛入宮中,左鈞直雖未聽政,卻有人日日前來通告戰況。從那些簡潔斷續的敘述中,她大概能拚湊出天軍作戰的整幅畫麵。
三江府是黎季犛最後的陣地,占據三江天險,易守難攻。江中密布竹刺柵防,戰船勾連,交趾湄公河一帶人久習水性,在水上如履平地。
縱然括羽、林玖、阮友等諸將神勇,也不得不從長計議,伐木造舟,裝置戰舸,操練水戰,如此便耗去數月之久。
左鈞直在宮中但等得焦心,括羽的書信卻是極其難得。
出征近一年,但得鴻雁兩傳,寥寥數字,不過“安好,勿念”和“多睡,多吃,養肥”,看得左鈞直牙癢。
若非看了不少文淵閣中收藏的他當年在侍讀班寫的卷子,曉得了他的文風本就如此,左鈞直真要懷疑那平日裏情話不絕的那人是不是他了。
這人政論策論都是一針見血、鞭辟入裏,卻不屑辭藻。恰似一把粗礪雄劍,並非明若鏡光,卻有千鈞氣勢。
這樣的文法,哪裏寫得出什麼家信?滿腔的情意,隻肯在她耳邊細細地呢喃罷了。
弘啟九年八月二十一晚,海風大起,濃霧滿江,天軍趁夜揮師。括羽率南越善水敢死之士四千人攜輕刃飛索渡江,乘風縱火,大破黎季犛水陣。再越三江府城外深濠,揚索緣城而上,劈開通往水閘城門之路。
林玖、左杭、陸挺之、關嬰、阮友分五路率京軍、南越駐軍合共二十萬人,火炬熊熊之光穿越漫江大霧,鋪滿整個江麵。鼓角呼號聲起,雄壯震天。交趾軍倉皇失措,水師未發而敗走城下,燒死溺死者無數,江水黑赤。
括羽三支鐵箭射斷水門鉸鏈,滂滂大水洶湧灌入。天軍一鼓作氣,攻入三江府。
城中象軍排山倒海壓至,粗厚鐵蹄踐踏萬物,街道齊震,樓宇皆搖,一時衝散鋒首前陣。
括羽玄甲青衣,搦繁弱勁弓於城牆之巔,鳴鏑三響,羽箭營神機營應聲而至,軫翼陣列,流矢如星。
一箭射落象奴。
二箭射穿象鼻。
三箭神機火器齊發,象皆反走,盡踩己軍。鬼哭狼嚎之聲不絕,血肉之軀碎亂遍地。
巷戰幾至次日正午,俘斬無數。黎季犛率殘部潰走叱劫江海口。
大捷。
左鈞直闖入勤政殿時,眾臣麵色皆變。左鈞直隱約覺得有異,道:“聽聞皇上有意在交趾開設三司郡縣?”
明嚴不語,兵部尚書蕭從戎道:“我等確有此意。”
左鈞直深吸一口氣,凜聲問道:“諸位大人可還記得我天軍南伐之旗號?吊民伐罪,複立陳氏!若開郡縣,豈非自食其言,與侵略何異?”
蕭從戎沉下臉,“何出此言!交趾自古本就屬我中國轄治,與其讓它獨立作亂,不若內屬。”
左鈞直道:“自前朝起,交趾便已獨立為國,自成一統。我天軍之所以能夠得勝,正是因為黎季犛大行苛政,民心不附,轉而擁戴我朝義軍。倘是我天朝背信棄義,亦必如黎季犛一般遭民眾討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