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鶴亦冷哼道:“左鈞直,你是拿我□□與黎季犛比擬麼!我朝仁政廣被,交趾能享吾皇聖德,是其民之福!”
左鈞直不願再與這些老臣鬥嘴,麵向明嚴撩袍直挺挺跪下。
“皇上曾向臣問四夷之策。如今臣仍是那句話:地廣非久安之計,民勞乃易亂之源。改國為郡,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徒慕虛名,自弊中土!”
說罷重重叩首於地:“臣懇請皇上收回成命!”
此議本由許多臣子聯名提出,自以為得意,不料竟招致左鈞直毫無回旋餘地的反擊,一個個麵子上都掛不住,牙咬的格格作響。呼啦一聲,又跪下一片,叩首呼道:“開疆辟土,不世之功,必將澤被萬民、青史永垂!皇上三思!”
明嚴撐案起身,無波無緒道:“黎季犛尚未就擒,南伐之戰尚未終了。此事容後再議。——左鈞直,朕尚未命你還朝。以後沒有朕的許可,不可擅闖勤政殿!退下!”
左鈞直仍伏跪在地,固執道:“皇上若不納臣之議,後患無窮。”
明嚴一管朱筆擲到案上,濺出腥紅點點,“拖下去!無朕諭令,再出文華殿一步,守衛俱斬!”
左鈞直心知空口無憑,定是難以讓那些被大勝衝昏頭腦的大臣們信服。好在明嚴終於是答應容後再議,此事便還有回旋餘地。一路忖度著應對之策,竟沒有注意到迎麵緋色鞠衣大衫的豔嫵一人款款而來,如意紋紗衣雲霞四合,行帶馨風習習,儀態萬方。
遇上皇後的地方,恰在文華殿西北僻靜一角,翠竹叢生如柵,枝枝葉葉密成青障。
皇後沈慈深居簡出,但在諸儀大禮之上端方示現,供百官萬民參拜,其餘時光,不過育養一子一女,親自打點明嚴起居。細到膳食佐料、衣飾熏香,乃至勤政殿、上書房等各處文具、日用、器物擺設,都要一一過問,隻為與明嚴習性相合。
左鈞直曾注意到,勤政殿中禦案一角常有素花三兩枝,或百合、白薔、白桑、白茶、白櫻、白丁香、白茉莉、白梨花,一年四季,各不相同。又曾注意到案上朱筆紫毫,俱都是母子二支,擱置位置,都有一定之規。無意中同括羽提起,括羽告訴她這些都是沈慈心思所聚。無人比她更了解明嚴的起居習性、喜惡癖好,就連雲沉瀾,也不如沈慈知曉得這般細致。
左鈞直被囿於皇宮之後,住在前殿的文華殿,與深居後宮的沈慈,也不曾見得幾麵。她欲下拜,被沈慈止住。
她聲音清婉,未似其他人一般呼她“左大人”,卻啟唇道:“皇上既然免了征夷將軍的跪拜之禮,夫人也無需多禮。”
還是頭一回被喚作夫人。
左鈞直見她屏退左右,容若牡丹帶露,不勝輕愁,垂眸道:“娘娘當開心顏。”
沈慈幽然道:“皇上不愛佩飾。除禮製袞服所必需之六采玉佩、大小綬外,不願多戴一物。”
左鈞直微微挑眉,不知沈慈為何突出此言,卻聞她道:“八年前一日夜歸之後,卻袖中常攜一辟香藥囊。如今藥力盡失,也不曾丟棄。”
左鈞直容色漸漸冷淡了下來,道:“娘娘想要臣妾如何做?”
沈慈長睫似蝶輕落,黯然道:“我這一生,逃不出和母妃同樣的命運。得深愛之人,卻不得其心。但有人,總比什麼都沒有好。望夫人成全。”
左鈞直道:“臣妾身為人婦,不可能二嫁。娘娘何來成全不成全之說?”
沈慈慘淡一笑,“是了,皇上自然不可能讓你知曉。你看了今日軍報便知。”
左鈞直驟聞“軍報”二字,如被大槌迎頭狠擊,正反身要走,沈慈將一封銀龍手諭塞入她手中。
通禁無阻。
左鈞直直奔軍機處。明嚴和眾大員仍在勤政殿議事,軍機處但有少量值守。左鈞直手執帝諭,無人敢攔,眼睜睜看著她抽出最新一封八百裏加急軍報,一目十行一掃而過,身子頓時晃了起來,跑出門去時,雙目赤紅,幾乎站立不穩。
掌燈時分,勤政殿議事方畢。殿外久候的內侍惶恐而跪:“稟陛下,左大人出宮了。”
“細說!”
“奴婢查過,一切並無異常,但軍機處說左大人執皇上手諭,上午去看過一封急報。然後左大人連文華殿都未回,直接出了宮!”
明嚴臉色驀沉,一旁隨侍的翊衛首領道:“皇上,屬下現在去追,定來得及!”
明嚴漠漠目光落向銅壺漏刻,拂袖道:“不必了。追上了,她也不會回來。”轉身又向殿內走去,“傳翰林院當值學士入覲草詔。讓皇後和太子公主先行用膳,朕隨後再去。”
勤政殿中數盞宮燈銀光瀉地,一宮清冷顏色。明嚴鳳眸霜冽,手中鎮紙終是往二尺黃綾紙上重重砸去。
“左鈞直,你還是這般不信任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