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男扮女裝華鬆行詐盛世陽湖兵災四起
常恨浮生情趣老,生活沒有波濤,激情總被暗磨消,何得風雨驟,為我起狂潮?
愛把聰明來玩火,不幸五內燎焦,一番曆練後方曉,平安當乏味,幸福變無聊。
這首《臨江仙》,說的是年輕人不甘寂寞,平日裏嫌生活乏味無趣,成天想著生出些事情來刺激刺激,因而不惜惹是生非,恨不得事情越大越好,這樣方叫過癮。但真正事到臨頭,卻發現自己又無力斡旋,於是百般煩惱,長籲短歎,到這時才明白平日裏嫌平安乏味,幸福無聊時,卻已晚了。
上回說到,華偉在唐河中扳魚,不想起網時扳得蛙人一個,這稀奇事一下傳了開來,村上人聽說後,紛紛去看稀奇。這事正好被博學多才的錢先生知道,當下對太公說這蛙人乃大澤中屍氣所積而生,見之者不祥;一席話說得太公大驚失色,忙叫華勇去把這蛙人埋了,不要再讓其他人看見。
那華勇聽了錢先生的話,也是大吃一驚,他二話沒說,徑直跑到扳魚棚裏,看見華偉正把那蛙人拎起來向眾人展示,於是不由分說,上前將蛙人從華偉手中奪過,連忙往唐河中一扔,看著那蛙人沉入河底,方才歎息不止。
華偉本來正在得意地展示他的所獲,冷不防被華勇這一奪一扔,心中不快,正想和他爭辯,華勇便將錢先生的話對他說了一遍。華偉聽了,半信半疑,心中不免怏怏不樂。他想:自己平時讀書不少,怎麼就沒有聽到這樣的事?他是個向來認為先人講話必有出處的人,一旦心有芥蒂,便很難釋懷。於是他不再扳魚,一邊收起網具,並把鳳安叫來,將那扳魚棚子一並拆掉,回家去了。
卻說華鬆在外做木匠,老是和人發生齟齬,因此叫他幹活的人越來越少。這幾日天下雨,田裏下不去,外麵又沒接到生意,平時和村上幾個兄弟又談不來,待在家裏實在悶得慌,心想不如到東門澡堂裏去泡個澡,一來可以消遣享受,二來也好會會那些赤裸朋友,說不定還可接得一兩件生意也未可知。主意一定,他換了件幹淨衣服,徑到東門澡堂裏來。
卻說這東門澡堂,建在東吳門外水門橋下,三麵臨水,一麵向街,和毗陵驛、皇亭驛遙遙相對。澡堂規模雖不大,因它前麵是茶館,後麵做浴池,一店兩用,前來消遣的人也不少,尤其是常州城東的一些落魄文人,因這裏價格適中,很少斬客,所以大多數空人閑客經常到這裏聚會。
華鬆家裏雖不富裕,但因順全隻生他一個單頂子,從小對他溺愛,因此養成了會享福的習慣。這會兒到了這裏,他先是美美地泡了一個澡,叫人給他擦了一個背,然後揀了副靠窗臨河的鋪頭,點了壺陽羨綠茶,便躺下閉上眼睛悠閑自得地享受起來。
他剛躺下不久,忽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小二,給我拿壺上好的茶來!”
華鬆一聽這聲音好熟,他雙目微睜,隻見外麵走進一個人來,此人長得身材不高,但臉上卻胖乎乎,一身白皮嫩肉,尤其是那胖胖的胸脯,長得就如女人的乳房一般,走起路來一顫一抖,看上去就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他手裏拿著一塊毛巾,一邊走,一邊在身上抹東擦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剛從酒台上下來的。此人姓華,單名一個明字,原是玲瓏的堂弟,算起來,還是華鬆的中表阿舅,也是華鬆多年的酒友。因其長得像女人,在家中排行老三,所以人稱“三姑娘”。
那華明扭發扭發,一邊走,一邊叫小二上茶,他哪知道,這邊華鬆已是瞅定了他,想拿他取笑。當他眼望著天棚走到華鬆身邊時,突然腿襠裏伸來一隻腳,一直叉到他陰囊下,他一個不防,“啊呀”一聲,身子朝前一傾,絆倒在旁邊的浴鋪上。頓時,他來了火,破口大罵道:“操你娘的!你他媽的……”他正要再罵,回頭一看原來是華鬆,當下轉怒為嘻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這死不了的!”
華鬆笑著坐起來道:“我操你八代,死了還麻煩你戴大孝,我怎麼好意思!”
那三姑娘道:“你若真死了,我戴多大的孝也值得;就怕你不死,老來作賤我!”說著,他一邊笑,一邊問:“怎麼樣,近來混得如何?”
華鬆道:“你看我如何?我他媽的是立秋的絲瓜不見長,還是那老樣子!”
那三姑娘道:“這不,我也一樣!”嘴上這麼說,他一邊在華鬆的浴鋪上坐下,一邊卻自我炫耀道:“呶,芳莊村上的劉先生,近來急需用錢,想出塊地以應急用,誰知找不到買主,實在沒有辦法,所以托我給他尋個顧主,我看他那可憐樣,不幫場麵上過不去,於是幫他和城裏的莊老板打了個招呼,將那塊地買了。今日事成了,他請酒謝我,不想喝多了點,所以到池子裏來泡泡,解解酒!”說這話的時候,他故意把嗓門提得高高的,想讓旁邊的人聽見,以此顯出他的能幹。
那華鬆一聽,知道三姑娘虛張聲勢在自我吹噓,當下對著華明道:“喲,幾天不見,你現在比你爹都能幹了!那莊老板開的什麼店?在哪條街做生意,住在哪條弄,哪一家,你也帶我去認認他呀!”說著,一邊不住地用冷眼看他,臉上一臉譏笑。
那三姑娘被華鬆這麼一說,一時答不上來。
那華鬆見三姑娘當場被自己戳穿,心下更是得意。他向來是個喜歡打人打到痛的人,當華明窘相難堪時,不是容讓一步,而是一不做,二不休,嗓門提得老高,窮追不舍地點破三姑娘道:“嘿嘿……你那點路數,誰不知誰呀,到我的麵前來做大,怕不是又到哪個寡婦家混了點酒喝,借著這點騷氣,到我麵前充能耐來了?”
那三姑娘被華鬆一說,怕他再說下去被旁人聽見,自己下不來台,當下上前用手捂住華鬆的嘴道:“得了,姐夫,數你聰明,聲音講得這麼高,生怕人家聽不見。你也給我留點麵子呀!把我撳到底,你當姐夫的臉上有什麼光?你如此刻薄,我何曾得罪過你?”
華鬆冷笑著道:“鬼才是你姐夫,有你這個阿舅才倒黴!”一邊放低聲音笑著道:“其實你不應該,你我是一個屎孔裏的東西,用得著鼻子裏排大蒜,裝蔥(充)麼?”
兩下說著,便敘起舊來。講了一會,那華明歎氣道:“唉!你不知道,如今的日子真無聊,早晨出來,晚上睡覺,人活得沒精神!不瞞你說,這朋友們在一起放量喝酒,劃拳行令的日子,怕是半年沒遇上了,你什麼時候拉張台子,讓我也來他個一醉方休,那才叫爽快呢!”
華鬆聽了,直是歎氣。方才這一席話,雖然三姑娘說的是他自己,但華鬆心裏何嚐不是如此?生活的煩躁無聊,日子的平淡無奇,使他感到生活沒有波瀾,讓人萎靡不振。向往中的激情澎湃,就是夢中也找不到,雖說自己平時也常喝酒,但是,那沒有女人,一個人自斟自飲,沒有狂醉狂鬧的酒,喝著就如喝白開水一樣。談到不順心處,他往浴鋪上一躺,麵朝著屋頂,有氣無力地對三姑娘道:“你指望我,我指望誰去?”
那三姑娘華明道:“你都這麼泄氣,那就真叫沒辦法了,算了,等我有了錢請你喝酒吧!”
華鬆搖頭道:“等你有了錢請我,不知要等到哪輩子!”
那三姑娘道:“這麼說,我們怎麼辦才好?”
華鬆道:“光想著喝自己的,那也不是本事,我們得想個辦法,找個付賬的主兒,這才叫爽氣!”
三姑娘華明一聽,道:“對!你這話提醒了我,我前村有個劉駝兒,腦筋也不太好使,他沒兒沒女的,家裏田產又多,我們何不玩他一把,假裝和他做朋友,哄著他把房子賣掉兩間,用來喝酒。”
華鬆一聽,當下罵三姑娘道:“活操你的八代,你可真是沒出息到家了,看著人家腦筋不好打他的主意,卻不說人家是個傻子,我們得手了臉上沒光彩,須知他族中自有兄弟,萬一那些人起哄,是你來賠,還是我來賠?”
“那依你之見如何?”
“我們要耍也要耍個聰明人!到時旁人沒有閑話。”華鬆正說著,他突然看見鄧百通也來洗澡,他身上披了一塊毛巾,正向浴池裏走去。華鬆見了,連忙起身和他打招呼,哪知這鄧百通不知是沒有聽見還是故意不理他,他聲也不吭一下,徑自一個人下浴池去了。
那華鬆本是以禮相待,他滿以為鄧百通一定會熱情接應,不想這鄧百通當著華明的麵瞟也沒瞟他一眼,使他當場有些下不來台,羞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若是在其他場合,依著往日的自尊,他一定會衝去指著他的鼻子把他臭罵一通,但如今自己是裸著身子在澡堂裏,這裏不是罵人的地方,所以他忍住了沒有發作。但心底裏恨得咬牙切齒,對著鄧百通離去的背景,他暗中啐了一口,心想:“老子給你麵子你不要,回頭有你的好看!”
其實,這鄧百通今天因連續陰雨,鄉下路滑,他不便挑貨下鄉,一個人在家無事,所以到這澡堂裏來泡浴。他來的時候,因腦中還想著其他的事,所以,華鬆在那裏叫他,他全然沒有聽見。他哪裏知道,就他這一個小小的失誤,卻招來了華鬆的怨恨,也引發了一個百年笑談。
華鬆目送鄧百通下池子去後,他盡量掩飾住麵上的尷尬,裝作若無其事地坐了下來。那華明在一旁,見華鬆和人打招呼對方理也不理,他又不認識鄧百通,正想開口打抱不平,卻聽見華鬆自我排解道:“媽的,認錯人了!”
三姑娘不知就裏,隻道華鬆說的是真的,所以也就沒往心裏去。
華鬆坐下,隻當前麵的事沒有發生過一般,對三姑娘道:“華明,我倒是有一筆生意,想挑了你,不知你肯不肯接?”
那華明一聽,有挑自己的生意,哪有不樂意的事。忙問道:“是什麼生意?”
華鬆道:“我有個朋友四十來歲,手裏有幾個錢,新近死了老婆。他托我給他物色個女的,對我說,隻要人相可以,他能看上,就給我幾兩銀子花花,今日看到你,我倒想起這事來了!”
華明聽了道:“這錢確實好掙,待我回去問問,找上兩個給他物色一下,倒也不是什麼難事。”
華鬆道:“你這人真是傻,腦筋不開竅!如果是這樣,這還叫挑你賺錢?”
華明道:“那你怎麼個挑法呢?”
華鬆道:“我的意思,你長得像個女的,何不喬裝打扮一下,讓他看一下,看中了,銀子拿來,我們一起喝酒。”
華明道:“那怎麼成,這不是天大的笑話,一個男人去扮個女的,那還算人?”
“怎麼不算?”
華明道:“就是扮,這也扮不像呀!”
“這就看你怎麼扮了!”華鬆道,“我們不可以選個晚上,在個兩不強光的地方,朦朦朧朧,若隱若現,他能看得真切麼?”
“你說得容易,萬一他真看上了,你說怎麼辦?”
“我就說你不樂意不就行了麼!”
華明聽了,想了半天,勉強道:“雖是異想天開,但試試無妨,興許能成!”
華鬆見他肯了,一再攛掇道:“怎麼是興許能成?隻要你聽我的,準能成,我看,就這麼辦!”說著,兩人在細節上又商量了一番,就此決定。
不說這華鬆和三姑娘華明在東門澡堂裏如何商量,卻說這鄧百通過了一段時間,又挑擔到奚家塘來賣貨,華鬆看見他,就把他叫到一邊十分誠懇地道:“老鄧,你這個人蠻好,我問你句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