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男扮女裝華鬆行詐盛世陽湖兵災四起(3 / 3)

卻說那鄧百通穿著麻衣重孝在華鬆門前叫罵,一邊喊著要上吊,旁人見他那樣子,真怕他一時想不通走了極端,於是扯住了他,不讓他上樹。大家正在勸說間,太公從人群後麵走來,他一直走到百通身後,看著他發瘋般地辱罵,也不做聲。

這時百通回過身來,猛看見太公站在自己身後,受太公平素威望的影響,他一時呆在那裏,尷尬地望著太公說不出話來。

太公也不責怪他,隻是心平氣和地問道:“百通,平素隻聽說你會捉弄人,沒有聽說你被人捉弄的。我問你,華鬆他再有錯,你穿了這麻衣重孝上門來尋死,可想到他家中還有老父親?”

那鄧百通被太公一問,一時語塞,回不上話來。

太公乘勢道:“華鬆騙了你的錢,讓他去坐班房;你上門汙辱老人,這沒尊沒卑的,未必官府也放過了你!”

鄧百通道:“我是被他逼的!”

太公道:“被逼也不能如此越禮。你不是三歲小孩子,華鬆也沒有到你手中來搶錢,常言道,蒼蠅不叮無縫蛋,你自個兒也有不是在裏邊,要不,會到這種地步?”

百通給太公一席話,問得啞口無言。但他心中並不服氣,當下回太公的嘴道:“我找個家室有什麼錯,你們姓奚的出了個騙子,你還為他說話?”

太公道:“我何必來為華鬆辯護,你倆自有評理的地方,倘若華鬆不服氣,也和你一樣,到四周村坊亂說一氣,我看你這貨郎擔今後挑到哪裏去賣?”

那百通本是在氣頭上,當時心中隻為了求勝發泄,哪裏曾考慮這麼多,如今給太公一點,心中頓時明白,便不再聲響。

太公看看時機成熟,於是叫順全把華鬆叫出來,叫他當眾向百通賠禮。

那華鬆當著全村這麼多人的麵,心中雖是不願,可是太公又用眼睛瞅著他,他平日是怕慣了的,眼下又不敢違拗,於是隻得上前草草地作了個揖,就算賠禮。

那百通雖然心中並不樂意,但也不能順風船將篷扯得太足,隻得還了一躬。

那太公吩咐順全道:“我料你一時家中也拿不出許多銀子來,你到我家裏去向順桂拿五兩銀子來先給華鬆墊上,回頭我們再算賬!”

順全聽了,連忙去了。一會兒,他取了銀子回來,把銀子交給了太公。

太公將順全拿來的銀子交給鄧百通,一邊道:“快把這衣服脫了,常言道‘君子不用其極’,你如此打扮,有失你往日體麵。這銀子雖不多,你拿去補欠補欠吧!”

那鄧百通見太公親自拿出銀子來代華鬆還債,已是感恩不迭,哪裏還想著來爭多嫌少,當下接過銀子,脫下那麻衣重孝,把脖子上的繩子解了,再三磕頭向太公致謝,然後去了。

轉眼到了秋天,一日,太公正坐在家裏品茶,華勇忽然從外麵進來道:“城裏傳來稀奇事情,說這太平寺後的文筆塔頂上天天到了晚上無緣無故冒出黑煙來,看的人成千上萬,說不清是什麼原因。”

太公道:“莫不是火燭不慎?”

華勇道:“那才不是呢,外麵的人都說,這叫烽燧狼煙,是亂世之兆。宋、元兩朝天下未亂時,都出現過這現象,結果常州城裏的人幾乎都死光了。外麵都傳說,這世道興許要大亂了!”

太公聽了,愀然不樂。因為,這文筆塔上冒黑煙要亂世,那是有案可稽,元、明二朝,因這塔上冒黑煙,結果是死者不可勝數,現聽了這話,你叫他如何不愁?雖然如此,他仍自言自語道:“沒根由的事,不要到處瞎說,幹你的活去吧!”

此事略過不談。誰知時隔不久,這朗朗乾坤、太平盛世真的傳來了兵災警報。那廣西金田一帶,出了一個洪天王,他集結了一班人,成立了一個拜上帝會,蓄發明誌,專門與朝廷作對。官府因這班人不聽約束,不循舊製,便以這班人留發不剃為特征,給其取了一個名,叫做長毛。

這清政府本來不恤民生,這邊一人造反,那邊萬人響應。雲貴那邊,曆來受滿人欺侮,加上兩廣那邊的人向來剽悍,看見中原有鹿,便群起而逐,因此天下亂兵紛起,百姓罹難。

朝廷因多年無戰事,平日所養兵卒,大多吸毒賭錢,不堪戰事,聞得有亂兵來,先是視其為普通毛賊一般,不當回事,隨便去抓,不想賊沒抓到,反傷了自己性命。後來雖然乖巧警覺,整兵去抓,不料又是損兵折將,屢吃敗仗。再後來,一聽有亂兵,索性就趕快逃避不見。不出一月,浙江淞滬鄉間,傳說有匪寇出現;吳江盛澤一帶,已有大股長毛,有的稱已入了太湖。陽湖一帶,聞匪心驚,夜裏舉火,白天打鑼。一日數回,弄得人人心驚肉跳;有錢的鄉下人,俱帶了財產,住入常州城中以求自保。

常州城裏的守軍,聽得警信,亦是驚恐萬狀,那城門一日三閉,進出人員,俱要渾身搜摸,唯恐帶了刀具,到時長毛前來攻城,作裏應外合。

城外的鄉長裏正,因未見過兵亂,也不知怎樣防範,隻是挨家挨戶宣告,要求結村聯防,防備匪患。

太公也因從未經曆過兵亂,因此對避亂之道一無所知,麵對全村上下上百雙期望的眼睛,吩咐大家多置銅鑼等物,遇有兵來,就敲鑼為號,告訴大家聽到鑼聲後早早逃遁,以免被亂兵所殺。

一日夜半,銀生正在秉燭夜讀,忽聽得四下鑼聲響起,遠遠近近的狗一齊狂吠不止,憑感覺像是要出事,便離座起身想去問是什麼原因,不想鳳祥從外麵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氣喘籲籲地道:“你這個書呆子,居然還有心思在這裏看書?亂兵已殺到門口了,還不快點逃命!”

銀生道:“是嗎?”

鳳祥道:“這還有假?快逃呀!”

銀生一聽,也顧不得再整衣服,忙來叫太公。

一會兒,永川等提了槍棒到了太公門前,整個村子亂成一團,叫人的叫人,找物的找物,一些心急的開始向村外逃去。

村上大多數人沒有主見,都到太公處來聽主意,把太公家的屋子擠得滿滿的,大夥的臉上一個個焦急萬分。銀生這會待在太公旁邊,半晌沒出聲。永川見他不出聲,問他想些什麼。銀生道:“我在想,眼下南北都是亂兵,細軟金銀可帶上,糧食也可埋起來,但這人逃到哪裏去呢?”

永川道:“你還管這些,聽天由命唄!”

銀生道:“這不行,盲目地逃,說不定正好撞在槍尖上,我看,這五裏外菱湖南邊有一派蘆蕩,那裏偏離大道,裏邊爛泥沼澤,草深蘆茂,易於躲藏,我們不如往那裏去。那裏湖港汊灣,人到裏麵施不開手腳,為兵家所忌,我料那些亂兵不會進去。如是進來殺人,我們也有家夥在手,不怕吃大虧。”

太公一聽有理,於是叫大家滅了火,不要聲張。金銀細軟,能藏的就地趕緊埋藏,雞犬鵝豬等能發聲的動物一律就地圈住,不準帶走,隻帶些能熬饑的東西就行。

不一會,大家準備停當,近百人摸著黑,由永川和銀生等一班年輕人護著,一路向蘆葦蕩而來。到了蕩邊,永川在前引路,尋了一塊蘆葦較密、地勢較幹的地方,叫大家藏起來,並告訴大家不要走遠,自己和銀生、鳳祥等一班年輕人則拿著槍棒在外圍護衛。一切安頓停當,大家方才安心地在蘆葦叢中藏了起來。

不到半日,那些亂兵就到了奚家塘,所過村莊,他們燒的燒,殺的殺,掠的東西不計其數。一到夜裏,隻見到處都是火光。各村經此一劫,死的死,傷的傷,失蹤的失蹤,到處都是哭聲。唯獨奚家塘,一個傷亡也沒有,那些亂兵追到蘆葦蕩,明知裏邊有人,因礙著沼澤泥地陷人,怕進去後出不來,隻是朝著蘆葦蕩中放銃射箭,看看沒人出來,就載著掠奪的東西,一路向南去了。

亂兵走後,太公回到村裏,有人來說,村西邊的湯家塘,因亂兵來時,村上男兒因遇著亂兵被鞭打不服,發生爭執,結果引起這些人憤怒,村子裏的人被殺掉一半。太公聽了,兀自驚心。舉目一望,隻見奚家塘村東南的新華塘被焚燒殆盡,村裏原本兩座非常漂亮的轉盤樓,這些亂兵也不管它值錢不值錢,一把火燒起來,如今隻剩下幾根柏木梁柱在風中冒著絲絲青煙;村中富戶楚四官一家,逃難時因逃的方向不對,途中正好撞上亂兵匪冠,因此,全家逃出去後,一個也沒能回來。這楚家家境原本十分富裕,出逃時,楚四官將家裏的金銀細軟作一股腦兒包了,放在三隻缸裏,分著不同的地方挖坑藏了;他這戶一滅,所藏金銀細軟沒了地點,成了後人尋找的千古之謎。

太公看著這一切,唏噓不已。他把各家叫來,吩咐細細檢看東西,發現自家的耕牛已被牽走,隻好自認倒黴。特別是鳳安,如逢大喪,因為他的愛犬阿興在這次逃難中已經死難,它死在村旁的水溝裏,身上被刺了十多槍,狗腸子都拖在外麵,嘴裏還咬著半片人耳朵。看那情景,大多是因為阿興走時被關在家裏,那些亂兵開門進去搶東西,它衝上去咬人,因而被亂槍紮死。至於那半片人耳朵,一定是哪個家夥倒黴,被阿興一口咬中撕了下來。太公聽到這一消息,也是十分心痛,他吩咐安慰一下鳳安,找個地方把狗埋了,一邊把廷侃等幾人叫來,叫他們分頭查驗安撫了一下,一邊小心提防著那些亂兵卷土重來,村子裏總算暫時歸於平靜。

是夜,正是十月二十日,秋高氣爽,夜空繁星點點。太公因生在太平盛世,從未見過這種亂世局麵,心中不免煩躁,便到屋後菜園散步。來到菜園,隻見銀生正在園中擺了一張桌子,桌上有銅盤一隻,裏麵盛了滿滿的一盆水,正聚精會神地從盤中觀看天象。

利用銅盤盛水後的反光觀察天空的星象,這是銀生的一大發明,因為仰著脖子看天,要不了一會時間,人就會脖頸酸痛,時間也不能太長。用盤中盛水反光觀察天空,人在盤邊,就是時間較長也不會脖子酸痛,這樣既可以長時間地仔細觀察,也可在必要時直接看天,這比那種仰天觀看要好得多。

太公來時,銀生正屏息凝神,對著北鬥細看。太公到來他也沒有察覺,直到太公叫他,他才回過身來。

太公道:“你這般觀看,能看出什麼來?能否給我說說有什麼天象?”

銀生指著盆中的北鬥七星道:“你看這北鬥七星,天璣、玉衡、開陽、搖影四星與平常沒有兩樣。唯有這天樞星晦而不明,不如往常,分明是主著當今皇綱不振,百姓有難。天璿星明而發白,當主楚地有兵象,天權星黃而有綠,當主吳越有大喪,如若這天道真的十分準確並能預示先兆,這國破家亡就在所難免了。”

太公道:“能否看看我們的運數?”

銀生愀然道:“國有大喪,不利於馬牛羊,按象,我們都在數中,就看我們能否避過這一劫了!”

太公道:“聽戲說書,那太白犯鬥的故事曆代都有,也不見得都有兵象。說這北鬥七星,各注生死,也不過是那道士的一家之說,凡事不要迷信太深。”

銀生點頭稱是,兩人正說著,鳳祥從外麵哭著進來,說要求去投軍報仇。

這真是:桑麻田裏起烽火,鐵蹄踏破農家鍋;警笛一聲山河碎,百裏江南血成河。

欲知鳳祥為何哭著要去從軍,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