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楊家墳掘洞躲亂兵烈帝廟鳳祥脫虎口
桑園舊土,頓作腥風血雨處;八邑名都,荒草萋萋白骨枯。
官塘古渡,血浴欄杆誰憐顧;春到東吳,燕子啾聲猶帶哭。
這首《減字木蘭花》,說的是常州舊縣,說不盡山河錦繡,繁華富庶。一朝烽燧突起,忽然間天昏地暗,愁雲密布,血雨腥風,累累白骨,哀鴻遍野,人命朝不保夕,兒女流離失所,此時方知太平歲月,一日如千金,可歎未曾親曆人,不能醒悟。
且說太公和銀生正在看星象,忽見鳳祥哭著進來,說是要去投軍報仇,忙問什麼原因。
原來,這鳳祥自從避過長毛回村後,心裏因想著這月映,想到這些人既然從東邊來到奚家塘,那就必定要經過這盤鬆庵,月映在庵裏,不知能否安然避過這一劫,自己心中總不著落,現空著無事,不如過去看看,免得牽腸掛肚。因此,他匆匆來到盤鬆庵,見那庵門洞開著,便快步走了過去。到得近前一看,卻見庵門洞開,門上除了一個門框外,這庵門也不知卸到哪裏去了。進入庵中一看,地上一片狼藉,那些神龕佛像被弄得一塌糊塗,叫了幾聲,竟沒有個人答應。再往裏走入二進,隻見一個尼姑的屍體橫在走廊台階上,身下的血早已凝成漿斑,大概是失血過多後死的,所以那屍首的臉蠟黃灰白,讓人看了好生恐懼。鳳祥一認這屍體不是月映,於是大著膽子向裏走。到了第三進,隻見月映的香房房門虛掩著,裏邊悄然無聲,地上的黃錢紙散亂得到處都是,人一走動,紙張悄然隨風飄起,空氣裏彌漫著一股血腥味。窗外陣風吹來,掀動床上紗帳,隱隱看見帳中有人睡在床上。風祥輕手輕腳走過去,伸手撩開紗帳,隻見有一人睡在床上,人頭露在外麵,身體被被子蓋著。他上前一看,原來那睡著的人不是月映,而是月映的師姐慧映尼姑。這慧映尼姑被匪徒砍去了一條腿,因無力爬出去,故而爬上了月映的床上躺著等人來救,由於時間太長,待鳳祥來時,她因流血過多,除了一口氣外,已基本無法對話。鳳祥來後,她隻能斷斷續續告訴鳳祥,說月映被匪兵掠走了,話沒講完,人就死了。
鳳祥一看,不由得失聲流淚。他一邊拉過被單,將慧映的屍體蓋上,一邊大聲叫人,可憐遭受洗劫後的夜晚,天地一片蕭條,整座庵堂,隻有鳳祥一個人的喊聲,這裏離村又遠,人們遭受罹難後自顧不暇,誰還顧得來理會這裏的事?他喊了一會,見沒有人應,沒奈何,隻好用床上的棉被將慧映的屍體卷了,找了根繩子束好,然後回家來找太公,他發誓要去找月映,就是死了也一定要見到屍體。
太公聽了,他撫著鳳祥的頭,一邊歎息,一邊安慰鳳祥,叫他不要衝動,好一會,鳳祥才安靜下來。
誰知過了兩日,烽燧又起,清兵和長毛在常州大戰了一場,雙方你殺我奪,直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人死得無以計數,屍體堆得有城牆那麼高,埋人的坑一挖就是二三丈深,幾十丈寬。城裏城外到處都飄散著血腥味和腐屍的味道。
常州城被長毛攻破,清兵逃出常州,城裏百姓死傷過半,店鋪街市一片廢墟。
到了夜裏,太公剛剛和衣睡下,忽聽得前麵大門被敲得嘭嘭直響,太公一聽,知是大事不妙,急忙前去開門,打開大門一看,黑暗中卻原來是雲兒一家,忙引入屋裏,點燈坐下,問半夜到此何幹,那長庚聽了,半晌未曾開口。
太公一看長庚臉色,知道自己失言,連忙作揖道歉,一邊弄些點心讓他們充饑,一邊打掃屋子,準備床帳被鋪,讓他們住下。
那長庚也不客氣,就在太公家住下。第二天一早,他便來向太公辭行,說道:“城被攻破後,城中亂得一塌糊塗,一些不明身份的亂兵到處搶掠,見到婦人,奸的奸,殺的殺,城中已無半點安寧之處。兒子雲生不知去向;雲兒一個大姑娘,在城裏再也待不下去,我帶了她來,把她托付給你,無論你把她當養媳也好,還是擇日完婚也好,一切聽憑你太公做主,免得我成日裏提心吊膽。”
太公聽了,長歎不息。其實,長庚這話不說,他也知道長庚的用意。依著他原來的意思,銀生是他生命的唯一,他的最大希望,就是能趁著自己精力尚可,把銀生的婚事辦得風風光光,熱熱鬧鬧。如今長庚把話說到這份上,雖說是人家急難來投,但貿然成婚,多有不便。於是,他沉吟了一會道:“如今天下大亂,也不是談這事的時候,孩子一生,馬虎不得;我的意思,鄉下雖然不見得比城裏安生,但總比城裏強得多,你一時也無好的去處,我在村西尚有老屋兩間,何不一家先住著,凡事相互有個照應;等過了兵災,我們再擇日完婚不遲!”
長庚聽了,覺得太公的話十分入理,眼下自己一時也無好的去處,既然太公挽留,於是便順水推舟點頭答應。
因銀生和雲兒都大了,住在一起不方便,為防人閑話,第二天,長庚一家便搬入太公老屋裏居住去了。
太公因長庚一家來投,想著廷英一家在城裏,不知近況如何,後聽說城門開了,人們可以進出,便吩咐華勇到城裏去打探一下廷英的消息。
那華勇按著太公的吩咐來到城中,但見市井街道一片狼藉,廷英的絲綢店也是火燒排門,成了焦店,店中物品被搶劫一空,夫妻倆及雲川和子川均去向不明。他各處打聽,均無音信,不得已隻好回來向太公據實陳述。太公聽了,又是一番鬱悶。
城東的百姓經此一戰,大半遭殃,一時間神州陸沉,南國板蕩。原本清朗朗的一個太平世界,到處沉渣泛起,亂兵流竄。一些人趁機招兵買馬,自立旗杆,稱霸稱王。各種旗號和各種服飾的官軍、土匪和長毛三天兩頭拚命,一座城池你進我退,我出你進,老百姓也分不清誰在當政,哪個是匪,哪個是寇。這些人東蕩西掠,哪裏有糧往哪裏去,哪裏有錢就往哪裏鑽,一些良家婦女嚇得日不能息,夜不成寐,家中稍有些糧食的,紛紛挖洞藏窖,今天藏這,明天藏那,藏到後來,就連自己也找不到了。為了活命,人們一會兒躲這,一會兒藏那,連田也無法種,半年過去,原本肥沃的田地長滿了沒人深的荒草,整個陽明湖狼煙四起,滿目荒荑。
清兵和長毛因雙方對峙日久,幾乎都到了糧盡草絕的地步。雙方為了增兵補糧,見人就逮,見糧就搶,嚇得人們白天都不敢露麵。常州城被長毛占領後,城裏的兵為了屯糧積草,將沿城十裏所有的房屋都拆掉,將那磚瓦木料統統搬進城去,用作柴火和打仗防禦之用。
一天早晨,離城七八裏的白魚廟大殿房屋頂上,突然出現一條水桶般粗的大蛇,那蛇長好幾丈,通身發白,它盤在大殿屋頂正中,蛇頭不住地扭動。廟裏的尼姑發現後,道是東嶽廟神現身,因此,附近三村的人都來觀看,人們紛紛焚香膜拜。那蛇見來的人多了,便從屋頂掛下,兩眼淌出淚珠,最後遊到廟後荒草中不見了。
到了晚上,城裏的兵丁出來,將廟裏的尼姑殺的殺,趕的趕,將整個廟宇拆成一片白地,門窗木料和所有有價值的東西全部搬到城裏去了。
奚家塘的房子木料好一點的也被拆了許多,太公領著村裏的一班人,今天躲,明天藏,生活沒有安寧。一些被拆了房子沒住處的人,隻好在村西明代官府燒城磚遺留下來的十裏長窯中居住。人們夜裏不敢在家裏睡覺,生怕亂匪來了被堵在家裏抓了去,所以,一到天黑,全村人就帶著鋪蓋到野外桑樹田裏去睡覺。村裏置了好幾麵銅鑼,太公吩咐廷侃和華偉、華勇等一班中年人在村的四周分夜值日,一有警報,就篩鑼為號,告訴大家哪裏鑼響,就說明那裏發現了情況,大家朝著相反的方向逃走。
太公借鑒楚四官一家的遭遇,怕亂兵一來到處亂逃有時正好自投羅網,覺得到處亂跑還不如就地躲藏為好,便把廷侃和順桂等一起叫來商量避難的方法,結果大家想了半天,都沒什麼好的辦法。
廷侃經常在外走動,見得也多,他對太公道:“前日我從南門丫杈浦連襟處回來,說他們那裏亂逃亂避也死傷了好多人,現在學乖了,他們將茶山土墩上的古墓打開,亂兵來了,就跑到墓中去躲藏,這辦法相當好,因為亂匪不會去掘開墳墓尋活人。可惜,我們這裏沒有這個條件!”
太公聽了道:“借死人來保護活人,辦法是好,隻是到哪去找這樣的地方?”
順桂一聽,眼睛一亮,道:“爹,你別說我們這裏沒有這樣的地方,這村東的楊家墳不也是亂葬崗麼?雖說那裏沒有那樣的大墓可以藏人,但我們不可以挖一個洞麼?”
廷侃道:“那倒也是,這地方偏僻,地勢又高,下雨也淹不著,平常人不會到那裏去,我們挖一個洞,有亂兵來,我們就跑到那裏去躲藏,這樣既可以避免人跑來跑去地累,又可免了瞎跑瞎竄自投羅網。”
太公聽了,覺得兩人說得有理,於是到實地察看。
卻說那楊家墳在奚家塘村子東邊沿唐河邊的一帶高埂之上,離村子有裏把路遠,上麵種滿了桑樹。荒年之中,由於家家不再養蠶,那桑枝不剪,桑樹瘋長,連枝帶葉,長得密密麻麻有一人多高。人要進去,隻能貓著腰進去,到了裏麵,幾步一轉,就不見人麵,不熟悉地形的人進去,一時還真走不出來。在楊家墳上,有一棵兩人合抱粗的老楮樹,樹身高大彎曲,樹根處爛了一個大洞,大得可容一個人進出,爬到樹上,周圍三五裏內看得清清楚楚。
太公見這裏視線又好,對周圍一目了然,外人進來到此要經過唐河高埂好大一片桑田,極不容易,便命大家借樹洞作掩護,在樹根下挖了一個地洞,上麵用木板支頂,下麵用稻草鋪地,周圍用亂草偽裝好,把一些糧食和值錢的東西全部移來放在洞中,如遇有匪患,就讓大家都藏到這裏麵來,免得到時像沒頭的蒼蠅到處亂撞。
地洞挖好以後,一連有幾次匪情,但因防得緊,人們一聽到鑼聲便跑到這裏躲起來,所以那些匪寇接連幾次都沒撈到什麼好處。村裏雖有損失,但均沒有傷到根本,太公為此暗暗慶幸。他把永川等叫來,吩咐他準備些棍棒,帶著一班年輕人多多練習格鬥搏打,到時遇上流寇也好作些抵擋。永川聽了,覺得太公言之有理,因此帶著一班年輕人日日練習槍棒,村裏因此還算安穩。
雖然如此,太公因亂世歲月,心境總不能著落,每每半夜醒來不能入睡。一日半夜,他一覺醒來,心想這兵荒馬亂,何時才是盡頭,再想起那躲身的地洞,前些日下了些雨,自己也沒去看,不知會不會發生坍塌,思緒零亂中,便再也睡不下去。抬頭看看窗外,下弦月起,夜霧迷蒙,秋蟲唧唧,他想,反正一時睡不著,不如到那裏去看看。於是,他披衣而起,推門而出,慢慢來到村外高崗埂上。他正要往桑林中走時,忽見不遠處桑樹中有一團白光。太公心上奇怪,便撥開桑枝向亮光處走去,近前一看,原來,在一張肥大的桑葉上麵,有一條二寸來長、筷頭般粗的蠶正在吮吸露水。那蠶通體透明,色潤如玉,白光正是從它身上發出。
太公看了好奇,心想長到這麼大,蠶也見過不少,但從沒見到過如此漂亮的蠶。眼望著那蠶在桑葉上慢慢蠕動,並發出輕輕地噬齧桑葉的絲絲聲。他猛地想起,這可能就是人們傳說中的玉蠶。太公將手指伸到蠶體的旁邊,隻見自己指頭上的紋路被那蠶身上發出的光照得清清楚楚,於是,他小心翼翼地連桑葉帶著蠶一同采下來捧回家中,並把它單獨養在一隻鏤空青花果碗中。第二天,他因此物稀罕,便把銀生叫來,把蠶交給他,叮囑好生養護。
銀生見這蠶不同尋常,便將蠶放在自己的床頭,每日裏照常讀書寫字外,一有空便到桑樹林中揀那最肥最嫩的桑葉采來喂養。那蠶卻也爭氣,越長越大,一到晚上,屋裏一暗,那蠶在果碗中就有盈盈白光散出,漂亮極了。隻是一月下來,其他的蠶都開始上山結繭,這蠶卻仍和平常一樣,每日裏照常啃食桑葉,一點也沒有上山的跡象。銀生因喜歡這蠶,也不去問這些,樂得把它放在床頭,每日采桑喂養,觀賞玩樂。
卻說鳳祥平時睡覺有個壞習慣,喜歡將那被子蒙在頭上,腳放在外麵。一日夜裏,黑暗中又有鑼聲響起,大夥一聽,知道一定又有匪寇到村上來搶掠,於是,人們一個個飛快地向地洞跑去躲藏;偏是那鳳祥,白天裏因多幹了些活,身體有些乏力,因而晚飯後一覺下去呼呼大睡,不肯醒來。其母親聽得滿村警鑼亂鳴,一時慌了手腳,隻顧著招呼兩個小的往外逃,等到後來發現鳳祥還在睡覺,忙去叫他時,那鳳祥在夢裏懵裏懵懂地起床,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往桑林裏邊鑽時,後麵的匪寇已是追來。他看看不好,如果再往桑樹田裏跑,那楊家墳藏人的地洞就有可能被發現。為了不累及大家,鳳祥靈機一動,於是他返身拔腿就向西跑。誰知,他剛跑過去一段,迎麵正好遇上包抄過來的匪徒,眼見得後有追兵,前人堵截,他再想逃已是不可能,於是隻好乖乖就擒。
那些匪兵們捉住鳳祥,把他拴在一棵樹上,然後滿村裏翻騰,把那些雞鴨豬狗統統擄住,運往他們的巢穴去了。末了,他們見沒有其他的東西可掠,便將鳳祥用一根繩子牽了,像趕牲口一樣,拉著他往南去了。
卻說太公到了洞中,清點進洞人數,發現大家都在,唯獨不見了鳳祥,頓時急得頭上汗珠直冒。便把鳳祥的妹妹雍兒叫來詢問,雍兒和母親兩人在人堆裏尋找一遍,見鳳祥真的沒來時,急得母女倆眼淚鼻涕直淌,沒奈何隻好聽天由命。
匪兵走後,大家回到村上,太公派人到處尋找,有人說看見鳳祥被匪兵牽著走了,但具體到哪裏去,大家都不清楚。太公因華寧早逝,本就惋惜,這回又不見了鳳祥,心中更是難過。沒奈何,他隻得一邊安慰雍兒母女,一邊繼續派人打聽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