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一月,這日,太公無事散步到順慶家,隻見順慶的小孫子無論如何也哄不乖,一問,原來是家中無鹽,淡飯淡菜咽不下去,所以哭個沒完。太公聽說,便回家來,向順桂討些鹽給順慶家送去。哪知順桂道:“哪裏來的鹽?家裏幾個月前就食淡了,現合起來還不滿一把,那是為防著你年歲大了,斷了鹽怕生意外,所以特地留著給你吃的!”
太公一聽,問順桂道:“真的到這種地步麼?”
順桂道:“這還有假,兵荒馬亂這麼長時間,哪裏還有這東西賣;就是有,那也是要用性命去搏,才能買得到的。村上已斷鹽好幾個月了,我和順全問了多少販鹽,因如今路上亂兵稱王稱霸的名號實在繁多,生意人怕為了幾個錢丟了性命,所以不敢冒這個險!”
太公道:“這如何是好,吃糠咽菜已是不堪,要是再沒鹽,那不是要了命麼?”
當晚,太公把村上幾個家裏做主的叫來,商量如何解決這吃鹽的問題。廷侃提出,就是天大危險,也得去走一趟,搞些鹽回來。要不,再這樣下去,人一天到晚淡茶淡飯,恐怕連路也走不動了,並自告奮勇自己去走一趟。
華勇聽了,願和廷侃一起同去。
太公見華勇自願和廷侃搭檔同行,當下倒也高興,可轉念一想,上次兩人顧山之行出了個大紕漏,這次仍叫他兩人同去,恐怕不妥,因此心下躊躇不定,但想著此去危險又大,自己點名做主又大不妥,所以,麵對眾人他連連咂嘴,不肯點頭。
華偉是個聰明人,他在一旁早已看出了太公心思,他想,如今村裏沒人可用,那些子侄輩經事不多,萬一有個閃失,不知應付,自己不去,還有誰呢?因此,他上前對太公道:“太公,論挑鹽廷侃大哥有的是力氣,路上主要還是缺個商量商量主意的人,如若你不嫌,那就我去跑一趟吧!”
太公聽了,點點頭道:“你去我是放心,但最要緊的是穩妥,須知全村人都等著你們呢!”
華偉道:“沒事,命丟得了,這鹽必然是丟不掉的!”
太公忌諱道:“呸,什麼命不命的,沒的烏鴉嘴,亂說八道!”說著,他吩咐各家將要買鹽的銀子拿來,聚在一塊,用一塊手帕包了,交給華偉,叫他千萬當心。
卻說廷侃和華偉拿了銀子,一路往沙洲而來,因為這裏靠海近,常有東台、如皋的海客冒死挑鹽上這裏來賣。兩人到了那邊,稍一打聽,便接上了線,於是買了百十來斤鹽,用兩隻蒲包裝了,作一擔挑著就往家裏趕。
卻說舊時從沙洲到常州,水路沒有班船,無法行走。旱路路彎道狹,就是腳快的人也要走上三天才能到達,不用說挑了一擔鹽。廷侃和華偉雖說兩人正值壯年,這百十來斤東西不在話下,但百步無輕擔,挑著東西趕路實是不容易。再加上兵荒馬亂,強盜土匪遍地都是,白天挑著鹽趕路,那等於是給強盜送錢。所以,兩人擔著鹽,也不敢住店,白天睡在蘆葦叢,天一黑連忙趕路,結果,因岔路太多,走了兩日,才到了金匱地界。
這日夜裏,兩人到了定山地界,前麵正好遇著出來打劫的強盜,黑暗中兩下正好撞個正著,那些強盜一看這邊挑著東西,也不問是什麼,動手就搶。華偉和廷侃因這裏邊是全村性命所在,哪裏肯就此鬆手,兩人手中都有扁擔,於是拿起來就打。
那些強盜其實也不是專業戶,黑暗中又不能分辨得十分清楚,這邊一拚命,對方竟被打倒了好幾個,於是這邊華偉挑著鹽擔子在前麵跑,廷侃拿著扁擔在後麵保護,那邊還有三四個強盜沒有傷著,見東西沒搶著,反而傷了自家兄弟,於是一個個拿著家夥從後邊緊追著不放,大有不獲全勝決不罷休之勢。
這邊廷侃和華偉兩人邊打邊逃,一直跑了十裏路,前邊到了一個三岔路口,一邊是上山,一邊是一條繞山大道,廷侃叫華偉往大道上跑,心想大道興許遇著行人,可幫著裝裝聲勢。這時華偉因十多裏地下來漸漸體力不支,他看看那些強盜們緊盯著不放便對廷侃道:“如往大路走,這些人一追到底,必不罷休,我們就是逃到天明,恐也擺脫不了他們的追趕,前麵山腰下有村莊,我們不如往山上跑,進了村,我們就不怕他們了。”
廷侃一聽覺得有理,於是兩人挑著鹽擔子往山上方向跑。強盜們見了,仍然直追過來。這時山勢漸高,廷侃順路已到高處,旁邊正好是一堆石頭,他忙將擔子卸下,見那些強盜正往上追,正好站在高處將那些石頭拋下,頓時把那些強盜一個個砸得屁滾尿流,抱頭而逃。
這邊廷侃見強盜被砸走,不由得高興萬分,高叫著拍手喊好,喊了一會,回頭好像華偉沒有聲音,急問他為什麼時,卻見華偉直呼難過,廷侃連忙去扶他,卻見他身子一軟,癱了下去。這時,他聞到一股強烈的血腥味,於是急忙大喊:“華偉!華偉!你怎麼啦?”
黑暗中,華偉聲音微弱,對廷侃道:“廷侃,我難過得不行,實在是支撐不住了!”
廷侃聽說,連忙安慰道:“你別慌,千萬要挺住,到前邊村上,我們找個人家喝點水,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華偉聲音越來越低,他因極度出力,身體虛弱,渾身汗如雨淋,對廷侃道:“我怕是不行了,若是過不了這一關,你千萬要把我的身子拿回去,天明後你弄輛車,把鹽放在下麵,把我放在上麵,世道雖亂,但決不會有人來搶死人的。”
廷侃道:“你說什麼呀,亂七八糟的!”
華偉不住地喘氣,他可能已預料到自己不行了,因此斷斷續續地道:“眼下已講不得……忌諱,你千萬要……要聽我的。”說著,他不覺流下了眼淚,聲音也越來越低,一邊道:“活了幾十年,再沒想到,太平原來……是這麼金貴,亂世……竟……竟是這麼……這麼艱難。”說完,就再沒有聲音了。
原來,華偉小時候得過癆病,身體不是很健,剛才挑著擔拚命跑路,因用力過度,肺傷迸發,身體支撐不住,因此大口大口地喘氣吐血,一時又無法救治,可憐一個多情善感、聰明過人的華偉,竟在這亂世異鄉途中,帶著他的滿腹才華氣絕而亡。
廷侃見了,抱頭痛哭。第二天,他按照華偉臨終囑咐,去尋了張蘆席,將華偉裹了,然後叫了輛車,將鹽放在下麵,把華偉放在上麵,大大方方不再作任何躲避,徑推著車子,向奚家塘而來。
路上,那些攔路劫貨的見廷侃推著個死人,果如華偉所料,不來尋難。因此,第二天夜裏,廷侃就到了家中。
太公見華偉沒了,放聲大哭,於是全村人大放悲聲,草草將喪事辦了。
一日下午,太公正在家中陪銀生讀書,廷侃和華寧老婆領了一人從外麵進來來見太公。一見麵,就聽廷侃道:“鳳祥有下落了!”
太公聽了,精神為之一振,忙問道:“真的,在什麼地方?”
廷侃道:“在湖塘橋南麵的烈帝廟裏關著呢。”
太公道:“你怎麼知道?”
廷侃道:“這不是,有人送信來了。”說著,直把來人拉到太公麵前。
太公一看那人並不認得,便對那人問道:“信在哪兒?”
那人一聽,遞上一件背褂道:“呶,在這裏!”
太公一看,並不明白,問道:“這算信麼?”
那人道:“我不知道,我請識字的人讀過,識字人告訴我,把這背褂送到你這裏,自然會有人給我五兩銀子,隻多不少!”
廷侃在旁邊解釋道:“這是鳳祥的背褂,上麵有字,你快看!”
太公接過背褂,翻看衣服,隻見背褂的裏麵用黑炭寫道:“持此褂到常州東門奚家塘找奚銀生可取銀子五兩,我在湖塘烈帝廟無恙,勿念!”
太公一看,驚喜萬分,問華寧道:“這褂子是鳳祥的,你看過?”
華寧之妻道:“不錯,這是我親手給他縫的,千真萬確!”
太公問送信的人道:“請你送信的是怎樣一個人?”
那人道:“我沒看清,那日匪兵到我村中搶掠,我躲在磨盤底下,被一個近二十歲模樣的挑夫看到,他對我搖搖手,叫我別出來,然後從身上脫下了此褂,往我身邊一扔,什麼話也沒說就走了。他們人走後,我拾起他扔下的褂子一看,見上麵有字,請人一讀,便按著字的意思到了這裏。”
太公一聽,高興得眼淚直淌,對華寧之妻道:“鳳祥這孩子頭腦活絡,有辦法!”一邊叫順桂去籌銀子付於來人,一邊商量救人的辦法。
原來,鳳祥自那日被抓以後,那些匪兵們看他長得眉清目秀,人又年輕,就逼著要他當兵,那鳳祥如何能肯,一口回絕。那些匪兵見他不肯,當下一頓鞭子,並聲言如不同意就剁了他。那鳳祥是個乖巧的人,他想,這好漢不吃眼前虧,當兵就當兵,且把那眼前的劫解去了再說,以後的路走一步看一步。於是,他順著匪兵的要求,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這樣,他倒也沒受什麼折磨。過了不久,他被派到了一群匪兵中,和他們一起吃、睡,一起操練。因他有點武功底子,且天生的反應敏捷,沒過幾天,他被一個小頭目領著,往一個大頭目的住處走去。
那是一個天氣陰沉的晚上,天空漆黑一團,他隨著小頭目來到一溜房屋前,屋子不高,屋內的一角亮著燈光,地上亂糟糟地到處堆放著搶來的東西。燈光處,兩個匪兵頭目正在喝酒,三四個嘍囉模樣的人在旁服侍。在他們喝酒的桌子上,放著一把沒有入鞘的鋼刀,那刀有三寸來寬,兩尺多長,屋裏雖然燈光較暗,但鋼刀卻在黑暗中散發著陰森森的寒光。
為首的一個頭目看樣子是喝多了,對小頭目領著鳳祥的到來已是沒有知覺,他隻管和另一個匪首在拚酒。和他比酒的頭目麵對著門,右腿支在凳上,膝蓋差不多遮到了他的胸口,臉孔紅得像塊豬肝,一手端著酒碗對著這邊的匪首頭目,嘴裏咿裏哇啦地講著鳳祥聽不懂的鳥語,隻見那人揮揮手,叫旁邊的兩個嘍囉下去,也不知是叫他們去做什麼。
兩個嘍囉在匪首的揮手下走了出去,不久,兩人到前麵一幢房子裏去牽了一個人回來。那人約四十來歲年紀,渾身捆綁著繩子,看樣子是被抓來的敵人,因此,兩下一見麵便對著來人罵了一大堆聽不明白的髒話。這邊的一個頭目站起來,一直走到那綁著的人麵前,眼珠子凸得血紅血紅,腦袋一直頂到那人的腦袋上,咬牙切齒地不知罵了一句什麼話,忽然閃電般地從腰裏抽出一柄尖刀,一轉身就見他將那手中的刀子一下捅進了對方的胸口,隻聽得那人一聲並不高的慘叫,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鳳祥一驚,一口冷氣倒吸腹中,說實話,他平時見過殺豬宰羊,但還從來沒見過殺人,眼前的情景差一點把他嚇得昏過去,他好不容易克製住自己,才讓自己沒有癱下去。看著那匪兵頭目,隻見那臉上滿是橫肉,眼球凸出,半張嘴歪在耳根下,真是恐怖極了。隻見他在將那尖刀刺進那人的胸口後,他手中的刀並沒有拔出來,也沒有讓那被殺的人倒下去,而是左手一把將屍體扶住,右手順勢一挑,動作出人意料地利索,從那人的胸膛中掏出一顆人心來,然後往桌上一丟。
鳳祥嚇得不敢再看下去,連忙將眼睛閉上,好一會睜開來,隻見那掏心的匪首一邊指著桌子上還撲撲跳動的心,對著另一個匪首大聲地獰笑著講著一些鳳祥聽不懂的鳥語,看他的神情,那話中的意思是要對方將那顆人心吃下去,一邊笑著鬆開手中的屍體,若無其事地坐了下來。
對方瞧著這邊的獰笑,不以為然,他輕蔑地笑了笑,從自己腰中拔出一柄尖刀,眼望著那顆還在跳動著的人心,毫不在意地伸手按住那顆血淋淋的人心,用刀切下一塊來,並將刀尖挑著以嘲笑的方式望著這邊的匪首,慢慢地將那塊還滴著鮮血的人心送入口中,然後舉起酒杯呷了一口。
這邊的匪首當然不示弱,他一陣狂笑,伸出拇指誇了誇對方,然後毫不猶豫地拿刀同樣割下一塊,用刀尖挑著將它送入口中,而後一陣狂笑。
鳳祥目睹著這一切,他嚇得三魂早走了二魂半,他真不敢相信,天下真有人吃人的事。正當鳳祥驚魂未定時,隻見那挑心的匪首拿著那把血淋淋的匕首走過來,一直走到鳳祥麵前,鼻子幾乎碰到鳳祥的鼻子上,嘴裏的酒氣一直噴到鳳祥臉上,兩顆紅紅的眼珠子緊盯著鳳祥,嘴角不住地扭動,牙齒齧動著發出格格的聲音。突然,他一把揪住鳳祥的衣領,臉上惡狠狠地慢慢獰笑起來。
鳳祥嚇得魂飛魄散,心想這下完了,他眼睛一閉,隻等他那匕首捅進自己的胸膛。但幾乎在同時,那匪首在獰笑中將他猛地一推,自己仍坐回了原位。風祥這時如獲新生。自那以後,他就成了那匪首身邊的一名勤務打雜。
卻說那匪首並不是江浙一帶人,他在匪巢裏整日無事,不是打人便是罵人,到了晚上便出去搶東西殺人。他又不會講京話,鳳祥在他身邊無法聽懂他的話,因此,鳳祥不時遭他的鞭子。恨得鳳祥幾次想趁他熟睡時手刃了這賊,但一來自己孤掌難鳴,二來怕萬一不得手,反而送了自己性命。為此,他一直克製著自己,尋找著下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