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兵們為了迫使人們盡快地用糧來換人,他們便不住地對被抓來的人實施懲罰折磨。本來,人們累了可以在湖灘上坐坐歇息,可是,亂兵覺得這樣一來效果不好,於是,便下令要所有的人必須到湖灘上尺把深的爛泥中去站著,誰要是拗強不聽號令,他們便殺一儆百。誰要是帶了米來贖人,隻要數量不少,馬上就可以走人。由於人們在這裏多待一分鍾就多一分腦袋不保的危險,所以,有辦法可想的人們,趕快叫家裏人回家取米贖人。有些一時沒辦法可想的人們,麵對亂兵的虐待無計可施,隻好央告熟悉的人帶信回去,叫家裏人趕快借米贖人。有些全家都被抓來的,家裏無人送米,亂兵們就放一個人回去籌措。
因被抓去的人大都是跑得不快的人,這些人不是年紀大了,就是婦孺孩子,她們站在泥地裏,時間一長,實在支持不住,就隻好往泥淖裏一坐,結果弄得渾身汙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亂兵們看了,不但沒有半點同情,相反指著那些渾身泥巴的人哈哈大笑。到了第二天晌午,有幾個人因為又餓又累,站到後來,實在支持不住,便一頭栽在泥裏爬不起來。旁邊的人看了,想走上去挽扶,但剛向前邁動兩步,便遭到沒頭沒腦的鞭子抽打,嚇得想幫忙的人一個個縮緊了身子不敢求情。
太公因村上被抓去二十多人,一下要籌措幾千斤米實在困難,因此,他叫人們把所有窖藏的糧食都起出來,先叫村上幾個年壯的人挑著米給亂兵們送去,把那些老弱病殘、弱不禁風的人先贖了回來再說。
眼睛一眨就是第三天,附近村上老百姓家的糧食能拿的基本上全拿出來了,但泥灘上的人還有一半沒能贖出來,亂兵們等得不耐煩,便放出話來,說要是再不拿米來贖人,就要把這些人全部殺掉。一些拿不出糧食的人家聽得這話,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啼嗚不止。
奚家塘周邊幾個村子因被抓去的人較多,一些有血性的人看看實在湊不足這些糧食,想想這樣下去,有著等死,不如橫下心來硬幹一番,或許能求個生路。但是,誰來出這個頭呢?大家想來想去,覺得城東這一帶,除了永川外,再無別人,於是紛紛前來找永川商量。
卻說這永川自繼昌死後,其手下一幫人和永川都相熟,再加上這兩年永川也一直在橫山橋北麵設館收徒,習武之人大多認他的賬,其在東門一帶說話很有些分量,但自從娶了和汝生下兒子後,性格上已比不得毛頭小夥,事事注意自我節製,像個大人模樣。這次亂兵前來抓人逼糧,他原本想聚些人與亂兵幹上一仗,但因村上由太公做主,作為小輩不便多言,且奚家塘的人贖得差不多了,所以他樂得圖個安穩。因此,凡是有人來和他談及此事,他便將話題故意岔開。誰知,樹欲靜而風不止,這兩天上門來的人多了,而且這些人大多非常熟悉,因他們眼見親人將要遭殃,自己家裏又拿不出米來,所以他們一到永川這裏,不是哭哭啼啼,就是想要自盡,弄得他進退兩難。
這日下午,又有幾個人來找他,向他訴說亂兵的殘忍,他聽了以後,心想,都說這些亂兵殘忍,逼著人站在沒腿肚深的汙泥裏不讓人坐,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何不親自前去察看一番;如果真如人們所說的那樣,那做縮頭烏龜就沒有道理了!想到這裏,他趁著日頭還高,便叫了鳳祥和銀生一起前來看個究竟。三人從北岸村過鳳凰壩走上白家橋,站在橋頂,遠遠看見那些被抓來的人都被趕在湖灘上,果見有亂兵揮著鞭子在打人,隻是距離太遠,看不真切;三人便到南岸村弄了一條罱河泥的小船,從村邊下湖,借著蘆葦的掩護,向木橋處羈人所在地而來。
且說這菱湖本身就是一個時令湖,時下將近秋末,湖中的水很淺,高的地方湖底已經露出水麵,大多數地方僅能讓船過去,三人小心翼翼撐著小船向關人的地方逼近。當船撐到與據點僅隔半裏之遙時,這裏一片泥沼,水深不過尺把,三人坐在船上,船底便擦著湖底,行走十分不便,且湖底淤泥很厚,一篙子撐下去,竹篙便被粘在淤泥中,拔都拔不起來。為了把情況摸得更清楚一些,三人下水半推著船向前行,當船行到離對麵關押人的地方隻有百來步遠近時,前麵沒有蘆葦了,用篙子試一試,那沒蘆葦的地方浮泥差不多有半人來深。於是三人將船隱在蘆葦裏,一邊打量周圍的地形,一邊觀察著對麵木橋處的情況。正看著,忽見對麵被押的人群騷動起來,房子裏走出幾個兵丁,他們手中拿著棍子,走到一個尚未成年的孩子麵前,大概是他偷偷吃了東西,違背了他們的禁令,於是不由分說,舉起棍子把孩子打得滿地打滾。旁邊有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大概是這孩子的母親,見兒子被人打得如此淒慘,冒死上去抱著那亂兵的腳求饒,求他不要再打,哪知這些亂兵非但不聽,相反回過身來將那女的一陣猛打,直打得滿頭滿麵都是血,躺在地上滾來滾去不住地喊救命。
銀生在這邊瞧著,眼前的場景看得他心驚肉跳,他隻怕哪一棍下去不慎真把人打死了,所以閉著眼睛不敢再看,背過身去忍不住落淚。鳳祥雖然還算心硬,但這時也別過頭去不敢再看。隻有永川,麵對慘狀,他兩隻眼睛瞪得仿佛要凸出來,他把兩個拳頭捏得緊緊的,牙齒咬得格格響,一邊對兩人道:“我操他娘的,不知怎麼下得了手,看來這閑事不管也得管了!”說完,三人跳下水,將船按照來路返回岸邊,然後上岸回家。
當天晚上,永川將四村八鄰請他出頭的一些人叫來,為了避開眾人的眼線,大家一起集聚到張家塘村後鬆墳的墳堂中商量行動方案。各人兌了一下人數,約有八九十人,按著永川的意思,今晚半夜子時準時動手,到時大家一起從南邊殺過去,把這些亂兵往北邊小白家橋方向趕,隻要趕過橋北,被抓去的人有路逃出來往南逃,然後頂上一會時間,那麼,被抓去的人就有可能全部逃出來了。然後,他做了一下具體分工,到時一定要拚力向前。
當永川說完方案,問大家有何不同意見時,大家都說不錯,唯有銀生聽完後既不同意,也不聲響。
永川向來看重銀生,他見銀生不做聲,心中已是明白了一半,知他對這一方案持反對意見,於是小聲問銀生道:“你看這樣妥否?”
銀生平靜地道:“我聽了你的安排,猶如去劫法場一般,這樣硬拚,全靠我們的力量要壓過對方才行;如果壓不住,不但人沒救出,隻恐怕多此一舉,反連累了在座的兄弟遭殃。我想,是否用個不硬拚的方法,而且又能達到救人的目的呢?”
鳳祥在旁邊聽了道:“看你,這書呆子氣又來了!這又不是寫文章,講究四平八穩,這是拚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永川一聽,知道銀生話中有話,便攔住鳳祥道:“你且聽銀生說,他說這話必有他的道理,反正大家都在,行與不行大家可以一起商量嘛!”
銀生聽得永川這麼講,見屋內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著自己,於是道:“有句古語叫做欲速則不達,凡事不可操之過急。下午我們去了看了現場,回來後我一直想,既然我們三個人能走到離對麵隻有百來步遠的地方,那麼,我們這麼多人當然也可以走到這麼近,我們和鄉親們的距離隻有這百來步遠,隻要讓鄉親們跨過這百來步的距離,他們就可以從蘆葦蕩裏逃走,這樣一來,我們就避免了冒著性命危險去硬拚硬殺,你們說是不是?”
永川聽了道:“這可不行,現在滿湖的水還不到幹的時候,我們乘船過去還有百來步遠沒法過去,這麼許多人,我們總不能用船去接吧?須知,逃跑講的是時間,要的是一眨眼人全跑光了,若用到船,那就救不成了!再說,你想過沒有,這百來步路是一段什麼樣的路?你可別小看了這一段路,是水人可能遊,是路人可以走,可它偏是一段齊腰深的沼澤地,深的地方甚至可能沒到你的頭頂,它就像一個巨大的陷馬坑,你有什麼辦法能讓這麼多的人越過這百來步遠的沼澤走到這邊蘆葦蕩裏來?亂兵把人關在這裏,靠的就是這天然屏障。”
銀生平靜地道:“我看這地形並不像你說的那麼複雜,你別看菱湖現在蘆葦都長在水裏,其實這水並不深,湖中的水原是周圍人們為了蒔菱種稻有意攔蓄的。現在時到秋天,唐河裏的水位很低,我們隻要把湖東北角上的鳳凰壩掘開,把水放到唐河裏去,不需兩個時辰,這湖底便露了出來,到時湖中四處可以走人,何愁鄉親們跑不過來呢?”
鳳祥在一旁聽了,即時反對道,“不妥,就算是湖水放幹了,那泥還是泥,這麼長的一段路,你還是走不過,你總不能叫人生出一雙翅膀,從上麵飛過去吧?”
銀生道:“不難,這上麵可以走人!”
鳳祥道:“天方夜譚,不能走是明擺著的,除非你是仙人!”
永川聽到這裏,知道銀生已是成竹在胸,便站起來阻止鳳祥道:“你別打岔,聽他說這一段沼澤怎麼個過法?”
銀生輕輕一笑,他挽住永川的臂膀,一手指著門掛著的草簾道:“你看!”
永川順著他的手一看,隻見門上掛著一副草簾,被外麵吹進來的風一吹,輕微地掀動了一下。
永川一看,心中頓然明白,他頓時伸出大拇指誇獎銀生道:“妙,真是妙!銀生,你太行了!”說完和銀生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鳳祥和眾人在旁看了莫名其妙,他們一時沒反應過來,看見永川和銀生兩人一起大笑,更是疑惑不解,便一起追問道:“你們笑什麼,有什麼好辦法?”
大家一連問了幾遍,永川方停住笑對大家道:“怎麼還不明白?有了草簾子,還怕這泥路過不去?”
眾人一聽,恍然大悟,因為,常州地方上的種田人都知道,平常時候鄉下罱河泥搞草塘都是這麼做的,所以用不著多作解釋,隻是大家一時沒有想到而已。大家聚在一起,原本是要去拚命的,現在不須正麵交鋒了,氣氛頓時由凝重變得輕鬆,人們臉上一個個相互露出喜色,紛紛讚揚銀生道:“哎,還是銀生想得到,這樣一來,我們隻要等到半夜動手,手腳再輕一點,那些看守的亂兵不一定會知道我們去救人;就是知道了追過來,這蘆葦蕩中打起來,還真不知誰輸誰贏呢!”
銀生這時見機解釋道:“所以,我的意思,這事不能太急,大家一定要準備充分,今天我們來不及,明天晚上,我們上半夜掘壩放水,下半夜鋪草救人,大家回去每人準備兩卷草簾,到時將草簾往泥地上一鋪,人往蘆蕩裏一走,這事就算成了!”
大夥聽了,齊說有理。
永川見大家既然同意銀生的想法,於是便確定明日動手,並依著銀生的方案對明天的事做了部署分工,並再三告誡,明天大家幹起來一定要手腳利索,掘壩時不能有聲音,以免驚動亂兵。大家聽了,一個個欣然受命,高興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