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走後,屋裏隻留下永川、銀生、鳳祥三人,永川對銀生:“真要幹了,我這心裏總覺得不安,你常讀四書五經,對易經有所了解,能否為這事的吉凶預先卜上一卦?”
銀生聽了,當下拒絕道:“我讀五經,純是為了將來應考而學,並非為了虛幻迷信而用,常言道,‘出兵不問吉凶,臨陣不問生死’,大事當頭,要的是機智剛毅,你向來不信神,怎麼現在卻說起這話來了?”
永川道:“不瞞你說,事到臨頭,我的心裏七上八下,總是沒有勝算。”
銀生道:“或許是關乎人命,心上有壓力,你放開了別想就行。”
永川道:“哪能呢,我在想,這事我們隻要出手,這亂兵總會知道是我們幹的,萬一他們接二連三地來報複怎麼辦?”
銀生道:“我也擔心這一塊,明晚以後,這村上我們是住不得了,怕的是亂兵急紅了眼,到時不管是誰,見人就殺,為這事連累了鄉親,那才叫讓人不得安心呢。所以,我們事成之後,還得讓亂兵知道這事是誰幹的,這樣才好讓他們不報複其他村上的人。至於我們,事後可到橫山橋北麵去,那裏地廣人稀,你有根基在那裏,有不少練武的同行和徒弟可依靠,亂兵也不常去那地方騷擾,你看如何?”
永川聽了,沉思了一番道:“你說得雖然在理,但我向來是不喜歡求人的,山北這地方雖熟,但離常州實在太近了,亂兵一旦知道我們在那裏,三天兩頭來找麻煩,實在讓人擔心。我的意思,不如弄條船,先逃到太湖裏去,那湖中有七十二峰,沒人住的島有的是,湖中雖說有強盜,不過是要人的財,不比這些亂兵要人的命,再說我們也不是孤身一人,用不著害怕,你看如何?”
銀生聽了,覺得也有道理,於是點頭同意,接著三人又商量了一番具體的事宜。事畢,永川叫鳳祥去把廷惠叫來。
一會兒,廷惠來了,永川對他道:“你去搞條船,多裝些我們日常要用的東西,把船開到馬往橋橋洞下,四更前我們事情一完準時到船上來;屆時我們如果不到,說明我們這裏不順,你就不要再等,自個兒尋個安身可靠之處,等有了確信才回來,千萬不能有誤!”
廷惠見大家定了要他這樣做,也就不再推托。他問明了等待的地點和應備的東西,連忙置辦東西去了。
到了第二天,村上的小夥子一個個在家養精蓄銳,隻等晚上天黑動手。
銀生上午睡了半天,到了下午,他見事情大體料理得差不多,心中隻有一件事拿不定主張,那就是因為這事都是瞞著村裏的大人們做的,他們現在並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去做什麼,萬一事後那些亂兵到村上來尋仇,大人們全無防備,後果不堪設想。所以,他想把這事告訴太公,但又怕這事和太公說明了,到時太公出麵反對,那事情就非常麻煩。為此,他前思後想,心裏拿不定主意,一個人在窗前踱來踱去。正在這時,鳳祥從窗前走過,他看到銀生在窗前獨自發呆,便從門外繞進房來,拍著銀生的肩膀調侃道:“想什麼呢?是不是怕了,如果怕,晚上你就別去了!”
銀生道:“別胡扯,我正在想怎樣才能萬全呢!”
鳳祥道:“萬全?哪裏來的萬全之策,你想萬全,我教你!”
銀生道:“你有什麼好辦法?”
鳳祥道:“你別忌諱,明晚這一去,你我怕不得就到庵堂裏三殿上去報到了(民間傳說庵堂第三進房屋裏住的都是小鬼),如今你還是個童子身,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不但這麼多年寒窗之苦白吃,恐怕三叔公這一脈香火就此熄滅,最好的辦法就是趁現在還有一點時間,你去把那雲兒騙來,在她身上留點血脈,這就萬全了!”
銀生聽了,當即啐道:“你這下流的東西,滿腦子傷風敗俗的念頭,怎麼腦子裏總沒個正經主意?”嘴上罵他,心中卻不覺一動,心裏暗忖道:“對了,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她呢?我何不把這事托付給她,叫她幫著把這個信傳給太公呢!”想到這裏,他笑著對鳳祥道:“那你今天準備把你的血脈留在哪裏去?”
鳳祥笑道:“你不是知道麼?我可沒留處,不過是想著你有機會,所以提醒你。”
銀生道:“你這人太好了,隻關心別人,不關心自己,你趕快找個地方留你的血脈去吧!”說著,他把自己的擔憂向鳳祥說了一遍。鳳祥聽了,覺得這事確實重要,於是催他快去,一邊揚手告別。
銀生也不敢耽擱,連忙寫了書信一封,裝好封上函口後,往懷中一揣,便往老屋來看雲兒。
卻說雲兒自從城裏逃出來到奚家塘,住在太公家老屋裏,轉眼已是好幾日過去。平時,她沒事就在家裏做些針線,實在悶了,就和鳳祥的妹妹雍兒及莆兒等幾個女孩子聊聊,有時也上太公家來。隻是女孩兒大了,跑東跑西不太方便,因此,有時候,她就拿本書在窗前看看。在她的心裏,最渴望的就是天下能夠早日太平,那時她就可以和銀生完婚,真正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這一日,雲兒一個人正在窗前靜思呆想,忽見銀生前來看她,她抑不住心中的激動,連忙把銀生讓到房中,叫他先坐一會,自己給他去燒水沏茶。
銀生怕她累了,忙攔住她道,“不用了,我不渴。我來看你,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說著他一把拉住雲兒的手,兩人並肩在一條凳上坐下,說道:“我想出趟遠門,特地來和你商量!”
雲兒道:“你要到哪裏去?”
銀生道:“暫時還不知道。因為這裏靠城太近,亂兵三天兩頭來抓丁,像我這樣的年輕人,說不定哪天一個疏忽就會被他們抓住,到時就拉到戰場上去充當替死鬼,就是死了也是個不清不白的鬼。所以,我和永川等幾個人想離開家鄉到遠一點的地方去做生意,一來避避風險,二來也好掙點錢回來補貼家用。”
雲兒一聽,問道:“好是好,可你到哪裏去呢?”
銀生道:“這也說不準,反正,去的地方世道要安穩,沒有兵災和拉丁。”
雲兒聽了,低著頭道:“其實這事也不用商量,你自己做主就行!”
銀生道:“有你這句話就行,不過,這次出門,外麵兵荒馬亂的,我如和太公明說,隻怕他放心不下而不讓我去,所以想來個先斬後奏,先瞞了他,等我走後,你去代我向太公說明,不知你願意否?”
雲兒點點頭:“隻要你覺得妥當,說什麼願意不願意的。”
銀生聽了,覺得雲兒對自己說了這想法後沒有半絲阻絆,心裏非常感動,他坐下,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給雲兒,一邊道:“我把信交給你,過兩個時辰後我就走了,你於三個時辰內必須將信送到太公手中,並叮囑他一定要即時開拆,你一定要做到這一點,知道嗎?”
雲兒聽了,驚訝道:“你既說是出去做生意,為何這般急?一定是這裏邊還有事瞞著我!”
銀生道:“沒有,隻是我今晚就走,怕的就是太公阻攔,所以才到這時來麻煩你。”
雲兒聽了,低聲道:“我從城裏到這裏,原本想每天能見到你,可是你卻……”說完,不覺垂下淚來。
銀生見了,心中不忍,他轉過身,一邊扶住她的膀子幫她擦淚,一邊低聲道:“看你,我就知道你會哭,其實,我也不是走得很遠,隨時都有可能回來,出去多則半年,少則數月,隻要這裏太平了,我們馬上就會回來的。”
雲兒輕輕靠在銀生的身上,她默默地點點頭。或許是離別的時間會讓人感到格外珍貴,她隻感到有他在身邊倍感溫馨,有一種氣息讓她聞到後覺得安寧,她靠近他,覺得越近越好。
其實,銀生和雲兒一樣,當雲兒依偎在自己身邊時,他猛然感到有一股暖流在向自己流淌,渾身上下浸潤著一種溫柔。他把她抱住,讓她緊緊依偎在自己的胸前,吻著她頭上如蘭如桂般的芳香,滿腹的心語和祝福默默向著上天禱告,祈禱著亂世歲月能夠盡快過去,平安的日子能夠早日到來。
兩人相擁了一會,銀生看看時間不早,於是起身告辭。臨行的時候,他把掛在胸前的一塊鯉魚玉佩摘下掛到雲兒胸前,一邊道:“這是太公給我的,自小就沒離過身,如今出去闖蕩,帶著它反而不便,你給我保管著,將來我們有了孩子,就給孩子掛吧!”
雲兒聽了,她接過玉佩,把它緊緊地攥在手裏,好一會,才把它掛在頸上緊貼胸口的地方,一邊道:“我會好好地保管它,請你放心!”說著,她把手上一直戴著的沉香珠從腕上脫下,給銀生戴好,一邊道:“戴著,身上沒有辟邪的東西不好,回來後再還給我!”
銀生點點頭,會心地笑了。他再三關照雲兒,叫她別忘了將信按時交給太公,然後去了。
卻說被這亂兵抓去站在泥沼邊的人前前後後不下數百個,經過幾天的以米贖人,現在泥灘上還有百來人未能贖回,他們眼巴巴地望著家裏人能去借米贖回自己,可是,這樣兵荒馬亂的年代,誰家還有米多餘呢?
有些人深知自己的家底,知道天上掉不下餡餅,因此心中沒了希望,知道站在這裏也不過是多挨幾天日子,人到了絕望之處,也就沒了支撐的力量,生念一斷,眼睛一烏,便一頭栽在爛泥地中再也爬不起來了。
亂兵們已經完全泯滅了人性和良知,目睹這一切,他們竟然熟視無睹,毫不在乎。明明是人已經死了,他們還說是裝死,不許旁邊的人去理會,誰要是多走前一步觀看,誰就會立刻遭到鞭子的抽打。有的人死了,他們不讓人們把屍體拉走,恰逢這幾日連續天晴,天氣又熱,到了第三日,那屍體經蚊蠅叮咬和湖灘上熱氣的熏蒸,便開始腐爛發臭。有些屍體經蒼蠅吮吸,不到一天就生出蛆來,這些蛆黃中帶紅,蠕動著從屍體的肚皮裏爬出來,在泥灘上到處亂爬,一直爬到站在爛泥地裏人的腿旁邊,然後順著人的腿肚往人身上爬,直爬得泥地裏的每一個人渾身發悚,頭皮發麻。有些人本來還能堅持,但經這樣一來,不多一會便也倒了下去。現場的每一個人,就像一群關在籠子裏待殺的羔羊,一個個悲哀到了極點,隻要稍有一點風吹草動,他們就會感到滅頂之災就向自己走來,最後連哀求上天保佑的力氣也沒有了。
亂兵們見了,不但沒有同情心理,相反,他們看著拿糧食來贖人的人逐漸稀少,於是咆哮著怒吼,聲稱如果到明天還不拿糧來贖人,所有的人將一個不剩全部殺死。灘上的人聽了這話,一個個嚇得渾身發軟,站立不住,趴在地上呼天搶地,悲號不已。
這真叫:九洲茫茫生亂流,亂世蒼生苦難多。朝為魚炙夕為肉,英雄幾個敢出手?
欲知灘上百姓命運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