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1 / 1)

顧、黃、王、顏:同一“王學”之反動也,而其反動所趨之方向各不同;黃氏始終不非王學,但是正其末流之空疏而已;顧、王兩氏黜明存宋,而顧尊考證,王好名理;若顏氏者,則明目張膽以排程、朱、陸、王,而亦菲薄傳注考證之學,故所謂“宋學”“漢學”者,兩皆吐棄;在諸儒中尤為挺拔,而其學卒不顯於清世。

博野顏元,生於窮鄉,育於異姓,飽更憂患,堅苦卓絕,其學有類羅馬之“斯多噶派”,其對於舊思想之解放,最為徹底;嚐曰:

“立言但論是非,不論異同;是,則一二人之見不可易也;非,則雖千萬人所同,不隨聲也;豈惟千萬人,雖百千年同迷之局,我輩亦當以先覺覺後,竟不必附和雷同也。”鍾著《顏習齋言行錄·學問篇》

其尊重自己良心,確乎不可拔也如此,其對於宋學,為絕無閃縮之正麵攻擊;其言曰:

“予昔尚有將就程朱附之聖門支派之意;自一南遊,見人人禪子,家家虛文,直與孔門對敵,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為孔孟與程朱判然兩途,不願作道統中鄉願矣。”李塨著《顏習齋先生年譜》卷下

然則元之學之所以異於宋儒者何在耶?其最要之旨曰:“習行於身者多,勞枯於心者少”《年譜》卷下。彼引申其義曰:“人之歲月精神有限,誦說中度一日,便習行中錯一日,紙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存學編·論講學》;又曰:“宋儒如得一路程本,觀一處又觀一處,自喜為通天下路程,人亦以曉路稱之,其實一步未行,一處未到”《年譜》卷下;又曰:“諸儒之論,在身乎,在世乎,徒紙筆耳,則言之悖於孔孟者墜也,言之不悖於孔孟者亦墜也”《習齋記餘·未墜集序》;又曰:“譬之於醫,有妄人者,止務覽醫書千萬卷,熟讀詳說,以為予國手矣,視診脈製藥針灸為粗不足學,書日博,識日精,一人倡之,舉世效之,岐黃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存學編·學辯一》,又曰:“為愛靜空談之學久,必至厭事;厭事必至廢事,遇事即茫然,故誤人才敗天下事者宋學也”《年譜》卷下;又曰:“書本上見心頭上思可無所不及而最易自欺欺世,不特無能,其實一無知也”《言行錄》卷下;其論學宗旨大率類此。

由此觀之,元不獨不認宋學為學,並不認漢學為學,明矣。元之意蓋謂:學問絕不能向書本上或講堂上求之,惟當於社會日常行事中求之。故其言曰:“人之認讀書為學者,固非孔子之學,以讀書之學解書,並非孔子之書”《言行錄》卷下,又曰:“後儒將博學改為博讀博著”《年譜》卷下。其所揭櫫以為學者,曰:周禮大司徒之“鄉三物”——              一,六德:知,仁,聖,義,忠,和;二,六行:孝,友,睦,,任,恤;三:六藝:禮,樂,射,禦,書,數;——而其所實行者尤在六藝。故躬耕,習醫,學技擊,學兵法,習禮,習樂;其教門人必使之各執一藝。“勞作神聖”之義,元之所最信仰也,其言曰:“養身莫善於習動,夙興夜寐,振起精神,尋事去做”《言行錄》卷上;曰:“生存一日,當為生民辦事一日”《年譜》卷下;質而言之,為做事故求學問,做事即是學問,舍做事外別無學問,此元之根本主義也。以實學代虛學,以動學代靜學,以活學代死學;與最近教育新思潮最相合。但其所謂實所謂動所謂活者,究竟能免於虛靜與死否耶?此則時代為之,未可以今日社會情狀繩古人矣。

元弟子最著者,曰李塨,曰王源,皆能實踐其教;然元道太刻苦,類墨氏,傳者卒稀,非久遂中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