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1 / 1)

道、鹹以後,清學曷為而分裂耶?其原因,有發於本學派之自身者,有由環境之變化所促成者。

所謂發於本學派自身者何耶?其一:考證學之研究方法雖甚精善,其研究範圍卻甚拘迂。就中成績最高者,惟訓詁一科;然經數大師發明略盡,所餘者不過糟粕。其名物一科,考明堂,考燕寢,考弁服,考車製,原物今既不存,聚訟終末由決。典章製度一科,言喪服,言禘祫,言封建,言井田,在古代本世有損益變遷,即群書亦末由折衷通會。夫清學所以能奪明學之席而與之代興者,毋亦曰彼空而我實也;今紛紜於不可究詰之名物製度,則其為空也,與言心言性者相去幾何?甚至言《易》者擯“《河圖》《洛書》”而代以“卦氣爻辰”,其矯誣正相類,諸如此類者尚多,殊不足以服人。要之清學以提倡一“實”字而盛,以不能貫徹一“實”字而衰,自業自得,固其所矣。其二:凡一有機體發育至一定限度,則凝滯不複進,因凝滯而腐敗、而衰謝,此物理之恒也;政製之蛻變也亦然,學派之蛻變也亦然。清學之興,對於明之“學閥”而行革命也;乃至乾嘉以降,而清學已自成為炙手可熱之一“學閥”。即如方東樹之《漢學商兌》,其意氣排軋之處固甚多,而切中當時流弊者抑亦不少;然正統派諸賢,莫之能受;其騶卒之依附末光者,且盛氣以臨之;於是思想界成一“漢學專製”之局。學派自身,既有缺點,而複行以專製,此破滅之兆矣。其三:清學家既教人以尊古,又教人以善疑。既尊古矣,則有更古焉者,固在所當尊;既善疑矣,則當時諸人所共信者,吾曷為不可疑之?蓋清學經乾、嘉全盛以後,恰如歐洲近世史初期,各國內部略奠定,不能不有如科侖布其人者別求新陸。故在本派中有異軍突起,而本派之命運,遂根本搖動;則亦事所必至理有固然矣。

所謂由環境之變化所促成者何耶?其一:清初“經世致用”之一學派所以中絕者,固由學風正趨於歸納的研究法,厭其空泛;抑亦因避觸時忌,聊以自藏。嘉道以還,積威日弛,人心已漸獲解放;而當文恬武嬉之既極,稍有識者,鹹知大亂之將至;追尋根原,歸咎於學非所用;則最尊嚴之學閥,自不得不首當其衝。其二:清學之發祥地及根據地,本在江浙,鹹同之亂,江浙受禍最烈,文獻蕩然;後起者轉徙流離,更無餘裕以自振其業。而一時英拔之士,奮誌事功,更不複以學問為重。凡學術之賡續發展,非比較的承平時代則不能;鹹同間之百學中落,固其宜矣。其三:“鴉片戰役”以後,誌士扼腕切齒,引為大辱奇戚,思所以自湔拔;經世致用觀念之複活,炎炎不可抑。又海禁既開,所謂“西學”者逐漸輸入;始則工藝,次則政製。學者若生息於漆室之中,不知室外更何所有;忽穴一牖外窺,則粲然者皆昔所未睹也;還顧室中,則皆沉黑積穢;於是對外求索之欲日熾,對內厭棄之情日烈。欲破壁以自拔於此黑暗,不得不先對於舊政治而試奮鬥;於是以其極幼稚之“西學”智識;與清初啟蒙期所謂“經世之學”者相結合;別樹一派,向於正統派公然舉叛旗矣。此則清學分裂之主要原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