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思想界有一伏流曰:佛學。前清佛學極衰微,高僧已不多,即有,亦於思想界無關係。其在居士中,清初王夫之頗治相宗,然非其專好。至乾隆時,則有彭紹升、羅有高,篤誌信仰;紹升嚐與戴震往複辨難《東原集》,其後龔自珍受佛學於紹升《定庵文集》有《知歸子讚》,知歸子即紹升,晚受菩薩戒。魏源亦然,晚受菩薩戒,易名承貫,著《無量壽經會譯》等書。龔、魏為“今文學家”所推獎,故“今文學家”多兼治佛學。石埭楊文會少曾佐曾國藩幕府,複隨曾紀澤使英;夙棲心內典,學問博而道行高。晚年息影金陵,專以刻經弘法為事;至宣統三年武漢革命之前一日圓寂。文會深通“法相”“華嚴”兩宗,而以“淨土”教學者;學者漸敬信之。譚嗣同從之遊一年,本其所得以著《仁學》;尤常鞭策其友梁啟超,啟超不能深造,顧亦好焉;其所著論,往往推挹佛教。康有為本好言宗教,往往以己意進退佛說。章炳麟亦好法相宗,有著述。故晚清所謂新學家者,殆無一不與佛學有關係,而凡有真信仰者率皈依文會。
經典流通既廣,求習較易,故研究者日眾。就中亦分兩派,則哲學的研究,與宗教的信仰也。西洋哲學既輸入,則對於印度哲學,自然引起連帶的興味;而我國人曆史上與此係之哲學因緣極深,研究自較易;且亦對於全世界文化應負此種天職,有誌者頗思自任焉。然其人極稀,其事業尚無可稱述。社會既屢更喪亂,厭世思想,不期而自發生;對於此惡濁世界,生種種煩懣悲哀,欲求一安心立命之所;稍有根器者,則必遁逃而入於佛。佛教本非厭世,本非消極;然真學佛而真能赴以積極精神者,譚嗣同外,殆未易一二見焉。
學佛既成為一種時代流行,則依附以為名高者出矣。往往有夙昔稔惡或今方在熱中奔競中者,而亦自托於學佛;今日聽經打坐,明日黷貨陷人。淨宗他力橫超之教,本有“帶業往生”一義;稔惡之輩,斷章取義,日日勇於為惡;恃一聲“阿彌陀佛”,謂可湔拔無餘,直等於“羅馬舊教”極敝時,懺罪與犯罪,並行不悖。又中國人中迷信之毒本甚深。及佛教流行,而種種邪魔外道惑世誣民之術,亦隨而複活;乩壇盈城,圖讖累牘;佛弟子曾不知其為佛法所訶,為之推波助瀾;甚至以二十年前新學之巨子,猶津津樂道之。率此不變,則佛學將為思想界一大障,雖以吾輩夙尊佛法之人,亦結舌不敢複道矣。
蔣方震曰:“歐洲近世史之曙光,發自兩大潮流,其一:希臘思想複活,則‘文藝複興’也;其二:原始基督教複活,則‘宗教改革’也;我國今後之新機運,亦當從兩途開拓;一為情感的方麵,則新文學新美術也;一為理性的方麵,則新佛教也”《歐洲文藝複興時代史》自序。吾深韙其言。中國之有佛教,雖深惡之者終不能遏絕之;其必常為社會思想之重要成分,無可疑也。其益社會耶,害社會耶,則視新佛教徒能否出現而已。
更有當附論者,曰基督教。基督教本與吾國民性不近,故其影響甚微。其最初傳來者,則舊教之“耶穌會”一派也;明士大夫徐光啟輩,一時信奉,入清轉衰;重以教案屢起,益滋人厭。新教初來,亦受其影響。其後國人漸相安,而教力在歐洲已日殺矣。各派教會在國內事業頗多,尤注意教育;然皆竺舊,乏精神;對於數次新思想之運動,毫未參加,而間接反有阻力焉。基督教之在清代,可謂無咎無譽;今後不改此度,則亦歸於淘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