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曰:吾子屢言清代研究學術,饒有科學精神;何故自然科學,於此時代並不發達耶?答曰:是亦有故。文化之所以進展,恒由後人承襲前人智識之遺產,繼長增高。凡襲有遺產之國民,必先將其遺產整理一番,再圖向上,此乃一定步驟;歐洲文藝複興之價值,即在此。故當其時,科學亦並未發達也;不過引其機以待將來。清代學者,刻意將三千年遺產,用科學的方法大加整理;且亦確已能整理其一部分。凡一國民在一時期內,隻能集中精力以完成一事業;且必須如此,然後事業可以確實成就。清人集精力於此一點,其貢獻於我文化者已不少,實不能更責以其他。且其趨勢,亦確向切近的方麵進行;例如言古音者,初惟求諸《詩經》《易經》之韻;進而考曆代之變遷,更進而考古今各地方音,遂達於人類發音官能構造之研究;此即由博古的考證引起自然科學的考證之明驗也;故清儒所遵之塗徑,實為科學發達之先驅;其未能一蹴即幾者,時代使然耳。
複次,凡一學術之發達,必須為公開的且趣味的研究,又必須其研究資料,比較的豐富。我國人所謂“德成而上藝成而下”之舊觀念,因襲已久,本不易驟然解放;其對於自然界物象之研究,素乏趣味,不能為諱也。科學上之發明,亦何代無之;然皆帶秘密的性質,故終不能光大,或不旋踵而絕;即如醫學上證治與藥劑,其因秘而失傳者,蓋不少矣。凡發明之業,往往出於偶然;發明者或並不能言其所以然,或言之而非其真;及以其發明之結果公之於世,多數人用各種方法向各種方麵研究之,然後偶然之事實,變為必然之法則。此其事非賴有種種公開研究機關——若學校若學會若報館者,則不足以收互助之效,而光大其業也。夫在清代則安能如是,此又科學不能發生之一原因也。
然而語一時代學術之興替,實不必問其研究之種類,而惟當問其研究之精神。研究精神不謬者,則施諸此種類而可成就,施諸他種類而亦可以成就也。清學正統派之精神,輕主觀而重客觀,賤演繹而尊歸納,雖不無矯枉過正之處,而治學之正軌存焉。其晚出別派今文學家能為大膽的懷疑解放,斯亦創作之先驅也。此清學之所為有價值也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