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是一隻林中美物,機靈俊俏到難以形容的地步,我小時候一直想看看它的真實麵目,結果還是沒成。因為它一般來說都是晝伏夜出,隻在暗中做事助人。傳說中半島上的人總是對不起阿雅,最後鑄成後悔不及的大錯。阿雅能夠為一家人跋山涉水尋來金粒,趕在天亮之前投入這家擺放在窗台上的一碗清水中。可是一代代下來,金粒全都尋光了,阿雅就不得不付出更大的辛苦跑遍千山萬水,最後找來的是更為珍貴的寶石。可是利欲熏心的半島人隻認黃色的金子,誤以為這是變心的阿雅在羞辱他們,而阿雅又沒有辦法讓人類聽懂自己的辯解。結果半島人就要想出殘忍的計策來除掉阿雅,結局是身負重傷、險些喪命的阿雅幾次逃離又幾次返回,口中竟然還是緊緊銜住那顆寶石。因為它對半島人家有過承諾,是這個承諾在折磨它;為了一個承諾,它可以“雖九死其猶未悔”。
這個故事一直鯁在我的心裏,我覺得可憐的阿雅有點像古代記載的“和氏璧”中那位認死理的強人。求真與承諾的性格和品質,一般來說都意味著磨難,是悲劇的起源。不過我們又總是向往著“一諾千金”的品格,總是被它的崇高感所吸引。
故地重遊的時候,我常常想起那隻阿雅。其實這類故事在半島地區很多很多,我以前試著將它們寫進作品,後來又寫進了這本長長的書中。小時候的經曆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人的一生,要寫文章就會影響行文風格之類。自己的童年在林子裏度過,各種野物和散漫的閑人遇到得最多,身上怎麼會不沾染他們的顏色。比如那時候我有一個獵人朋友,他年紀大我許多,腿腳有毛病,用一種可愛的書麵語來說就是“一個不良於行的人”—他背著一杆老槍,領著我在林子裏晃晃蕩蕩地走,喝酒玩耍,不過是消磨時光而已,不記得當真開過幾次槍。他對我講了許多林子裏的故事,既有阿雅一類,也有“兒童不宜”的一類。這些都被我日後寫入了長長短短的作品中。
在今天這種場合講創作體會就有點傻了,不過我仍然想說,我對林子和動物的喜歡,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我的文學內容。我對動物千奇百怪的美是很包容的,既喜歡精致靈巧的阿雅等,也喜歡憨憨的大熊和毛刺刺的野豬。有時候,我難免要將單純的林野世界與人類社會加以對比,對曲折狹隘、勢利粗鄙的現實境況感到厭煩和憤怒,於是也多少寫進了這一類情緒和內容。發表了許多作品之後,有一年我再次見到了根本無獵可打的拐腿老兄,心裏真是傷感。他好像一夜之間就老了,也概念化地嗜酒了,胡須猖猖著,惡狠狠地看著我。他並沒說什麼,但我似乎知道他對我選擇的這個職業並不滿意。
不滿意也得做下去啊,因為我就像那個不幸的阿雅一樣,似乎也有過一個承諾。有一天,當我對朋友講完了這隻荒野裏的靈性動物,天色已晚,仰頭一看星星滿天。至今還記得那個時刻的沉默,彼此都好像發出了一聲聽不見的歎息:人這一生啊,如此短暫又如此漫長,我們這輩子究竟能幹點什麼?還不就為了那個承諾在忙個不休?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人生的意義?
實在一點說,人和人的不同,不過是有的人有過承諾,並且能夠認真地對待它;而有的人,從來沒有……
就說到這裏吧,深深地感謝你們!
2011年5月11日
高原感言
站在這裏,我首先要感謝評委會、感謝大家給予的鼓勵!作家出版社為這部長卷的出版所付出的艱辛勞動,讓我永難忘記。
茅盾先生那一代作家提出“為人生”的文學主張,這在今天仍然對我具有深刻的意義。其實一個寫作者寫得越久,麵臨的問題也就越多。比如現在,能否在文學風氣已經迥然不同的現實環境中,仍舊學習那一代傑出作家所秉持的一些基本精神,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為一部書工作了二十多年,這多少有點像一場文學馬拉鬆。其實對我來說,長長的跋涉早就開始了,而且還要繼續下去。所以,我會珍惜各種援助,傾聽各種聲音,隻為了將來能夠寫得更好一些。
我一直沉迷於寫作之中,有時會想,自己所具備的一點點想象力,以及稍稍不同的文學個性,都不足以讓我走得更遠。顯而易見,將來我還需要更大的勇氣,作出更多的努力。
謝謝大家!
2011年9月19日
遙遠燦爛的星空
它回到故園時想了什麼
這本書(《午夜來獾》)是有話直說的,沒有什麼遮掩,就像與大家談心一樣。另外,它還是通過講故事、舉例子來談問題的,所談的又大多是人們普遍關心的現實問題。
這是真實的故事,是親身經曆的事情,所以有較深的感觸。一隻獾走在那片林子裏,回頭顧盼的樣子十分可愛,一張花臉令人難忘。我不禁要想:它回到故園時想了些什麼?雖然不能與之對話,但知道它這會兒並不高興,它很憂慮很沮喪,但無可奈何。
一隻獾對環境、對家園的毀壞當然沒有什麼辦法,因為這是人類幹的。可是人類也沒有辦法。這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了:自己導演出來的悲劇,自己卻又沒有辦法停止下來。這是多麼悲哀的處境,而這正是我們現代人類的處境。
早點把作者忘掉好
文學寫作是心靈之業,不存在競爭的意味。寫了,盡心盡興了,對人間的責任同時也包含在裏麵了。不僅沒有什麼競爭,而且商業氣息也要降到零才好。書的商品屬性最好隻在出版社和書店眼裏才有,而不必回到作者這裏,不然寫作就會變得毫無樂處可言。
讀者如果遺忘了作者,也是正常的。這沒有什麼。有一部分讀者也許會記住作者,而這部分作者可能比較重要。書感動了、深深地感動了讀者,讀者怎麼會忘記作者?如果隻吸引了一群吵吵嚷嚷的、十分臨時的、淺薄的玩客,那也並非好事。他們這些人還是早點把作者忘掉的好。
要有相告的直爽氣
這是一本演講集(《午夜來獾》)。作家或許應該對演講十分重視,看成和寫作同等意義的事業,甚至還更有意義也更辛苦些。由於是現場互動,這就和一個人關在屋裏的工作不同了。人要麵對聽眾發言,講明自己的態度,需要有坦誠心,有相告的直爽氣。
這些不同的演講其實可以看做一本書的不同章節。它們都是在一個思想的精神的係統之中。就像一部采用另一種方法寫出的小說,也有主人公,他不過是隱在了後邊,那就是演講者本人。他在那裏說著,總想說清楚自己的一些意思。他耐心地說、急切地說、生氣或高興地說……這樣說下去,不知疲倦或忘記了疲倦,說了整整一大本。
讚同文學“入世”,隻是不讚同將這種“入世”簡單化。文學一味超脫怎麼可以?作家不能關心人類的疾苦,不能對苦難痛心疾首,就不太可能是一個傑出的作家。
《午夜來獾》並非宣傳一般的環保理念,而是講人心與天籟的關係,講人對自然的愛不能有太多的功利性,這與現實環保工作、與社會操作層麵還不是一回事。
莊重的大事要避免滑稽
現在寫作的人更多了,文學環境相應地變得蕪雜了。不過這樣也好。可以用文學表達自己的人多起來,這正是文明社會的特性。專業寫作者應該為此高興。不能要求大眾的社會寫作行為全都具備那麼多的文學和思想含量,那是不現實的。但是文學的土壤越厚,越有利於長出高大茁壯的文學之樹。
為了寫出真正的個人,就不能尾隨讀者,也隻有如此,才是對讀者的尊重,才有文學的責任存在。
孔子在當年重視形式。形式是必要的,接下來就是在形式的感召和引領下更深入地、紮紮實實地做下去,做一些事情。如果隻停留於形式、隻熱衷於表演,那當然是不好的事、滑稽的事。任何莊重的大事都要避免滑稽。如果現實生活內容與一種形式相去太過遙遠,那麼這種形式就會淪為滑稽。
提問中一再說到“物質寫作”,不太清楚。是直接為了物質利益寫作嗎?這個概念不太清楚。一般認為,文學寫作是一種精神活動,是滿足心靈和作用於心靈的,不然就不屬於這個範疇,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學寫作。
童年行走的樸素性
許多人喜歡講“齊魯文化”,其實齊文化與魯文化在好多方麵不一樣,其中還包括一些對立的方麵,比如魯文化(儒家文化)是農耕文化,從農耕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儒家文化對塑造中華民族的性格起到了巨大的作用。齊文化是東夷文化演變和發展過來的,“夷”是繁體字的“鐵”字去掉金子邊。東夷是中國煉鐵的發源地之一,“鐵”字就以夷作為標記。齊文化是海洋文化、商業文化,比較開放、浪漫。
在海邊長大的一個齊國人,小時候跟動物打交道很多,跟人打交道很少。童年的記憶是寶貴的財富,跟孤獨寂寞融為一體,會使作品有不同的質地。有人認為刻意地寫那麼多自然、土地,其實並非是刻意,而是由自身經曆所決定的。後來到儒家文化氣氛比較濃的濟南生活,不自覺地把齊魯文化混為一團。雖然思想上受儒家文化影響很大,但骨子裏還是流淌著齊文化的血液,畢竟是東夷那塊地方長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