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四)(2 / 3)

在作品中描寫的蘆青河看起來是地理意義上的一條河流,但也是精神意義上的、文化意義上的河流,從嚴格講是齊文化的一條河流。在作品中用蘆青河代替了泳汶河這個真名。後來寫來寫去寫得多了,蘆青河就成為代表北方的一條河流。順著蘆青河走遍古齊國的大地,感觸很多,淤積了很多想法,於是就計劃寫一個長卷,當時的名字還沒有確定為《你在高原》,但是結構和規模已經是這樣了。做了大量的案頭準備工作後,開始行走。

作為作家體驗生活的一種方式,帶著創作的計劃和任務,在行走中收集資料固然很重要,但也會遮蔽一些東西,發現不了自然、山川、土地、天籟和人之間更深層的東西,因為目的性太強,功利性使它區別於童年的行走。童年的行走不是為了創作,而是出於個人性情和生命的需要,是自然流淌的遊走,對生命特別重要。這種生命表達更自然更質樸,對文學更有意義。因此,有些人說童年對人影響大,一談到童年就有磨滅不了的印象,作品的表達受童年經曆製約特別多。意識到這些之後,就盡可能注意傾聽天籟,到自然、山川中記錄。大概走了一二十年,獲得了寫作的材料。這些材料不專為獲得而獲得,獲得的卻更為豐富。如今會不自覺地在行走中重返童年行走的那種樸素心情。

體會屈原的憂憤

人的不能停止的訴說,在字麵上的訴說(包括演講),應該有個回音。這個回音不具體,很模糊,不切近,很遙遠,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在寫作的時候,是跟另一個在高處、在遠處的“我”對話。這個回答是期待時間的回答,期待一個遙遠的回應。

在東部山區裏廢棄的大房子裏住的時候讀了大量的書,包括《楚辭》。在這種自然背景下理解屈原就有了別樣的心情,更能體會屈原的憂憤。把這些感悟記下來,就成了《楚辭筆記》。《楚辭筆記》是寫《你在高原》過程中的一個副產品。《楚辭》的回響、當年屈原的吟唱,也期待著回答的聲音。每一個詩人、每一個作家都隱隱地期待回答的聲音。很多作品也試圖在回答過去,表達對過去的懷念、敬仰。我似乎聽到曆史長長的歎息聲,我的作品也是無數回答當中的一點聲音吧。

學習西方好的東西,丟掉不好的東西,這個良好的願望雖然很難實現,但能做到這個,民族才有希望。曾在《芳心似火》這本書中探討齊文化、儒家文化等傳統思想和當今西方文化傳統交彙、碰撞中產生的問題,那本書對個人很重要,一點也不覺得它比《你在高原》更簡單。《外省書》《芳心似火》都隻有十多萬字,但它們是人到中年之後才能交出的答卷。

對時間有足夠的敬畏

經典跟當代扯不到一起,經典必須是經過了漫長時間的檢驗,才成為典籍。一般來說檢驗一部書是不是經典,一百年稍微占一點邊。《古船》《九月寓言》這些書接近三十年了,還在印出,即便這樣也不樂觀、不自信,因為需要更長的時間,作者應該對時間有足夠的敬畏。

書在找讀者,讀者也在找書,就因為對閱讀的不同選擇,區別了人的素質和生命的質地。有時候也很矛盾,一方麵希望自己的書有很多讀者,另一方麵又覺得沒有多少理由讓讀者拿著書一頁一頁地翻。作家出版社和作者對《你在高原》的銷售量沒有更多期待,在三四年裏能售出三萬套就很理想了,沒想到後來銷售得這麼多。有的讀者讀了兩遍,在膠東遇到一個讀者,他竟然寫下了14萬字的讀書筆記。在西安,一個做科學工作的老太太讀完了《你在高原》。這讓人感動,對寫作者來說是最大的精神支援。

評獎隻是一部分評獎的人對作家的鼓勵和肯定,絕不能當成文學的標準,評獎隻與參加評獎的人有關,表明評委個人的立場和尺度。世界上最權威的幾個獎仍然不是文學的標準,所以許多了不起的大作家並沒有得過重要的文學獎。評獎隻是在文學創作活動當中,人們製造的一個節日。節日的目的是鼓勵、是歡慶,帶點娛樂的性質,對文學發展也好,但負麵作用是過於通俗地介入了文學判斷,會讓普通民眾誤解為評獎就是標準。文學評獎切不可搞成體育比賽,更不能庸俗化為摸彩活動。文學具有深沉和晦澀的詩學屬性,不是簡單地靠製造幾個文學的“節令”(文學獎)能夠詮釋的,它需要在時間中感悟和鑒別。

三分之二的筆墨寫了知識分子

有人說我是一個寫了大量農村生活的寫作者,實際上大致計算一下,寫知識分子比寫農民多,寫城市生活比寫農村多,大概三分之二的筆墨都花在知識分子這個群體上;即便寫鄉村寫大地,也是寫知識分子在大地的表達和感悟。

一個從小在林子裏成長起來的人,在水泥叢林裏肯定感覺不適,但這種不適也不是一味地排斥。作品不隻是對大地的歌頌,有一點是肯定的,童年的那片林子,我會一生像對待母親一樣感激它、懷念它、保護它,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神聖的字眼。大地、山川在心中的地位,使我不可能不對它懷有深厚的情感,但這並不意味著拿它簡單地跟城市生活對立。我們在城市裏寄身,依靠城市,城市也有它的好和不好,人的焦慮、不安、厭惡,任何一個在城市裏生活的人都會有同感。那麼多的尾氣、那麼嘈雜的環境、那麼醜陋的街道,發達先進的族群未來不會如此擇居。排斥跟自然和諧的關係才是土老帽,才是落後和非現代。

酷愛寫作,別的事情沒試過能不能做好。大量時間閱讀思考,一方麵看起來比專業作家更專業,另一方麵又很排斥專業作家的生活格局,覺得真正意義上的寫作都應該是業餘的。作家應積極地生活、關心社會,到山川大地上去,有了感悟才能把它落實在紙麵上。這個“工作”是一種創造,是源於生命靈魂的激越狀態。如果像專業作家一樣按時“工作”,效果反而不好:早晨八點開始激動了,下午五點停止激動,這是不正常的。專業作家是違背文學創作的本質意義的,所以有時候很矛盾。

如今文學的困境和挑戰很多,舉一個例子,現在發表作品比以前容易多了,但越是這樣越危險,文字“沙塵暴”向你逼來,天昏地暗不辨東南西北,在文字信息的“沙塵暴”裏,一個人要站穩腳跟需要很大的定力,這就需要回頭看經典,更好地繼承傳統。在傳統經典中提煉淬火重新站穩腳跟,而不是背離傳統和經典,否則沒有根,肯定會被沙塵暴卷走。關鍵問題是怎樣親近經典和傳統,來一番全新的改造接受和使用。

需要時間去鑒別

對“八〇後”“九〇後”作家的作品讀得不多,感覺他們很有生氣。文學是一代接一代的事業,我們沒有理由對整整一代或兩代人不抱希望,或許其中許多優秀者的聲音不被我們注意,這需要時間去鑒別。

生活中充滿苦難,這種憂慮和牽掛肯定會反映在作品中。大部分時間在積極地、認真地生活。善意地回應生活和表達生活,讓自己的作品有益於世道人心,溫暖人生。下一步得看個人的身體情況和興奮點在哪裏,寫作,很多時候不能預想。

超越時代的思維力和創造力

我們的社會總是要求作家們努力創造出無愧於偉大時代的作品。時代隻能偉大,它永遠偉大,而作家和作品總是渺小的。這讓人覺得滑稽,因為我們即便把時代搞得糟糕無比,還是說要無愧於它。可是偉大的作家和詩人,他們一代又一代為美好的人性和美好的社會建構,作出了無數理想化和浪漫化的追求和想象,而我們的時代卻離他們的設想差了十萬八千裏。從這個意義上講,怎樣創造出一個無愧於偉大作品的時代,也同樣是擺在每一個人麵前的切實的命題。

那麼“創作出無愧於偉大時代的作品”這個提法有沒有道理?當然有。比如,無論一個時代多麼糟糕或多麼好,都是激發作家想象的土壤,都會哺育作家,哺育出各種各樣的作品。時代仍然是作家創作的母體。可是從另一方麵講,作家實在有超越時代的思維力和創造力。他是為了永恒的真理而寫作,為永恒的理想而寫作。

比如說,宇宙感和神性,就是超越時代的。時代並非能夠給予一個作家所有的東西,作家的寫作也不完全以時代為自己的內容,這其中還有一部分是與生俱來的:對頭頂那片星空、心中的道德律的敬畏。有一部分來自時代,來自生活,有一部分來自生命本身。文學和時代的關係沒有我們以前理解的那麼簡單,二者是極其複雜的關係。文學常常大於時代,時代囊括不了所有的一切,時代能夠囊括小小的一顆心嗎?一顆很小的怦怦跳動的心,那麼大的一個時代就囊括不了。正如雨果所說,比大地更遼闊的是海洋,比海洋更遼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遼闊的,是人的心靈。這樣一說,天地人三者的關係不就分出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