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心靈的產物,它有可能大於時代。像屈原寫的《離騷》,就遠遠超越了時代的意義,變為一種永恒,其心靈之光藝術之光穿透了時代,一直照射到今天。可見楚國何其小,屈原何其大;戰國何其短,文學何其長。文學和時代的關係是這樣:既不能自卑又不能自大,文學就是文學。
頭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文學“向內轉”有好的方麵—內心世界變得闊大,心理空間可以拉開。但是一直這樣向內轉並不好。整個現代主義文學的發展過程,就是心理空間越來越曲折,而客觀世界的空間越來越狹窄。如果看19世紀的那些經典作品,就會感受地理意義上的一種遼闊感。傑作有兩個條件:既有外部空間的遼闊感,又有心理空間的綿密性。可是我們現代主義文學就不是這樣了,它是單向的,一直向內,走到卡夫卡的一天早上,人從床上起來變成了大甲蟲。這種人性的異化、變態,其意義在於表達更豐富更曲折,多種可能性被發掘出來。它的缺點是少了地理空間的拓展—所有的生命都是大自然孕育的,離開了母體,生命就沒有了,變異也沒有了。所以這是母與子的關係,我們稱“大地母親”。一切生命、各種變異,人生的劇烈動蕩或安逸享樂,都是在這個大背景下發生的,我們不能忽略這個背景。
如果未來的文學變得偉大,那肯定是把外部空間的遼闊感和神性寫出來。什麼是神性?神性就是宇宙性。神性和宇宙性越來越少,那是人類缺少了對頭頂這片星空的敬畏。這並不是說人心裏沒有敬畏感,卻要一個勁兒寫敬畏,那應該是創作個體不自覺地生發出來的、無處不在的。偉大作品應該有神性,它跟那種冥冥中的東西、跟遙遠燦爛的星空有牽連,一根若有若無的線將它們連在一起。
康德說的頭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這兩個東西在現代主義文學中是極其缺乏的。現代科技催生了一個網絡世界,我們的生活虛擬化了,它變得狹窄了而不是擴大了。生活極大地向內轉,那麼在這種九曲回腸的生活裏,人就像進入了迷宮一樣走不出來,再也不能駕馭生活,更不能夠俯視生活,已經完全被生活所淹沒和消化,人在曲折膩歪的生活腸道裏蠕動。這樣的話,怎麼會有那種超越的非凡的文學思維?今天的文學最可惜的部分,就是對生活沒有距離,沒有鳥瞰。人從何而來?向何而去?這些根本追問本應無時不在、無處不在。
語言的骨骼是名詞和動詞
作家唯一依賴的就是文字,所以他對文字的要求不是一般的高。在舞台藝術中,演員可以用自己的表演去彌補,也可以用音樂用化妝,用導演技術等其他方麵去彌補。小說就不是如此了。讀一本書,故事和形象在頭腦裏合成,都是通過文字。不僅是用文字寫出故事,寫出人物的形貌性格,甚至還要寫出一些氣味和顏色,讓人感到光澤。所以對那些詞和字需要分外敏感。要非常清楚地知道詞性,詞的邊緣,詞的內涵。大量的同義詞,就是用來進行細微調度的。作家對那些差不多意思的詞的不同選擇,就能看出對詞彙的把握能力。如果對文字敏感性不夠,就不知道正在使用的這句話真正意味著什麼。人們透過文字,能夠看到內在的生命質地。除了文字,作家沒有別的可以依賴。如果是一個自尊的人,就不會去重複別人的東西,那些陳詞濫調,必須回避。
要注意語言的骨骼部分。語言有肌肉和骨骼兩大部分。語言的骨骼是名詞和動詞。形容詞、狀語這些是語言的肉質部分。一個人贅肉很多,肥胖了,就不健康了。有人經常說“骨感美人”,就是想突出線條之美。語言也需要“骨感美人”的意識,就是說一定要抓住它的骨骼部分,不要讓那些贅肉肥肉把它包裹得走了形。
對語言的敏感,要從字詞的細部去追究和探索,從當下做起,寫出幹淨的句子。不要寫那些堆砌了好多形容詞的東西。那些沒有在個人生命經驗裏充分把握的東西,是不能動輒搬弄的。
不停地積累自己的想法
“靈感”,是突然出現的一個想法、一個很好的東西、一個好的狀態。不能讓頭腦裏所有的閃念都堆在一個作品裏。有意思的東西記下來,不一定馬上就圍繞它發展,變成一個作品。作家會不停地積累自己的想法,積累多了,或許會達成新的和諧。各種各樣的創作念頭不怕多,它在心裏要經過重新整合,形成一次最好的表達。如果輕易就遺忘了,那肯定是沒有被強烈地打動,這並不可惜。做筆記是防止遺忘,但記住的隻是這一次衝動,它很深刻,才會激發進一步表達的欲望。
千奇百怪的想象
閱曆單薄,就容易寫出千奇百怪的想象,像銀河星係、妖怪魔鬼之類。這些想象和描寫也不錯,但太多了就沒意思。從另一個層麵講,寫這些銀河星係和妖怪魔鬼,也需要個人閱曆,借助個人閱曆,需要對人性的深度理解。比如說寫一隻貓,也必須用人性的經驗去理解和觀照,離開了人的深度,就談不上貓的深度。寫一棵樹,也同樣需要人性的深度。有人可能會說,用人性去寫樹性,那肯定會寫糟的。不,對人性理解越深越是有助於理解樹性。離開了對人性理解的深度,對樹貓狗等動植物,也包括那些妖怪魔鬼,都不會理解。那樣肯定有一種杜撰感。
交集著無數複雜的聲音
文學作品不能是單薄的,它是一個用形象、意境、情節等好多東西組合而成的。它應該是多解的,哪怕是一個很小的短篇,裏麵也包含著無盡的意蘊。不同的人群來看,會看到不同的色澤,有不同的詮釋。一部小說像一個人一樣,往往是極其複雜的,他可能在特定的時段裏很溫柔,在另一個場合又很暴躁;有時候是一個很粗的人,在個別事物上又會表現得極其細膩。一個人有多個方麵,多種麵孔。文學作品就像人本身那麼豐富。當年福樓拜有一個有名的短篇,叫《一顆簡單的心》,裏邊寫了一個人,心思是如此的淳樸簡單。但即便是這麼簡單的一顆心,仍然交集著無數複雜的聲音。
而有的文學作品,因為作者個人的主觀意念太強,急於表達一些主題思想,就把一個本來有可能極其飽滿複雜完整的生命給簡單化了。這就人為地省略了很多,表現的是貧瘠和單薄,讀者在他提供的人性標本裏聽不到各種交集的聲音。
寫作如果急於完成,很容易造成簡單化和單薄化。關鍵不在於速度問題,而在於寫作者個人心靈的豐富性如何的問題。豐富性不夠,就會把複雜的問題看得簡單。寫作者要有足夠的分析力和洞察力。隻有看取事物不簡單化,表達事物才能複雜化。
不能省卻辛苦漫長的磨練
好的讀者和好的寫作者是同等量級的。我們首先要理解一個好的寫作者是怎樣的。有人說,文學寫作不能學習,是先天的能力。這個說法肯定不對,但也不完全錯。肯定有一部分能力是生命本身所具有的、先天就完成了的,比如說有的人天生就很敏感很細膩,很擅長表達,或者對文字非常敏感。有的人對於詞語很遲鈍,花很長時間也弄不懂一個詞在這個語境裏的微妙改變,不懂怎麼調整它才能使之呈現出另一種光澤。這種能力有時候不是實踐中積累的,而是來自先天的敏感。但是,人人都不能因為這個先天優勢就省去辛苦和漫長的磨練,那當然是不行的。
創造者是這樣,享受創造的人也是這樣。我們會發現很多人識字並不多,勉強能夠閱讀,但是讀完了以後心裏什麼都有,隻是不會用文字來表達。這因為他先天的條件好。好的讀者必須具備兩條,一個是先天的敏感,一個是後天的學習。學習的目的是什麼?是把生命中原來就有的那些良好元素給挖掘出來。
閱讀應該是誠實的事情
舍伍德·安德森的《手》大概是二十多年前讀到的。當時覺得與流行的小說寫法大為不同,引起了我對文學的深入思索。
今天看,所謂的“純文學”即是非常個人的世界,這個世界是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熟悉。
所以《手》這一篇小說,現在看仍然讓人感動並進而深思。因為我們平時所看到的許多小說,甚至是影響頗大的一些作品,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
當然,作家構築一個自己的世界是困難的。有人可能以為很容易—總寫一個地方就行了。其實不是這樣。因為問題的關鍵不在這裏,即不在於是否總寫一個地理意義上的“地方”,而是有沒有自己獨特的心靈世界。
擁有自己的世界,這當然是雄心勃勃的追求,一生的大事業。
閱讀,這在好的作家那裏應該是誠實的事情。樸素地對待另一個作家的作品,特別是西方作家的作品,其實並不容易。
感受他人,感受作家,特別需要設身處地,需要誠實。要警覺自己閱讀中的不樸素的心態,即自覺不自覺地誇大某種情感和感受—這樣就會完全不顧及作品的實際,虛榮地妄言起來,做一些驚人之語。
2011年5月-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