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輯(一)(1 / 3)

線性時間觀及其他

線性時間觀∕批判的陷阱

中國的當代文學麵臨很多問題,有很多坎兒,通常叫做“瓶頸”。也許即便比較重要的寫作,有一個問題也仍然也沒有解決好。我在寫作中試圖去解決,但始終沒有令自己滿意—這裏說長期以來對於“時間”的理解。

“時間”是文學創作的核心之一。我們自覺不自覺地、習慣線性地去理解“時間”,認為時間有始有終,聖經裏麵給出的是這個答案,現代科學給出的也是這樣的答案:時間有開始有結尾,它是線性的。如果這種線性思維不改變、不加以質疑的話,那麼對於在時間框架裏的全部內容,就會圍繞著“進步”“進化”去理解;對於社會曆史,就會簡單地運用我們已知的科學觀和進步觀去把握。不自覺地把複雜的人性、人類社會的發展,等同於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我們會認為社會曆史一定在時間裏進步—時間往前發展,我們的社會形態,包括人性,一定會像動物一樣,像植物一樣,得到改良,一點一點進化。麻雀是怎麼形成的,各種樹木是怎麼形成的,達爾文有一套理性、科學的解釋。而今關於社會和人性的思維,跟整個西方的邏輯主義、解剖主義、理性主義是緊密相關的,它影響了中國社會的政治、文化。我們任何一個作家都難以完全避免時間的線性思維。實際上我們會發現,社會的進步和進化遠不是那麼簡單。它會反複會循環,不可預知地出現各種各樣的因素。人性也不是一個簡單的進化問題。魯迅講了:我原來那麼相信青年會比我們老年好,後來看到有些青年更壞,就懷疑了達爾文的進化論。

對時間的線性理解也會影響作品的結構,影響作品對社會現實的把握,影響到人物的塑造,影響到個人的哲學思索,這些綜合起來就破壞了文學的目標。

所以我們有時會陷入迷失。怎樣既保留對以往曆史的強烈質疑和批判,又不使這種批判陷入一種社會進化論的、簡單的線性時間觀。如果能夠打破這個,這個批判才是比較徹底和有深度的。這很難做好。我們會發現,線性時間觀使我們那些強烈的批判變得廉價和偏頗。

回到現實層麵來說,即我們不能迎合潮流,不能市場化。有人覺得一個能夠批判的寫作者很好,但是這種批判也有一個陷阱:跌入了線性的、進化的時間觀裏,最終還是沒有深度的。比如我們總是說未來—如果不追求未來和否定未來,那就站不住腳。所以我們看到一些很有威望的樂觀主義者,他們常要哈哈一笑,說自己“相信未來,未來一片光明;相信青年,青年是明天的希望”。這容易博得口彩。其實這等於什麼都沒說。什麼樣的未來?什麼樣的青年?他都沒有說。未來是唯一的?烏托邦到底存不存在?

我們現在好多作品在慷慨激昂地批判和揭露過去,依據仍然是時間進化論,是線性思維:明天一定好於今天,跨過舊的,邁向新的,新的就是進步。實際上所有的這些依據,都建立在西方科學的框架上,是生物進化論在社會層麵上的套用。這就過於簡單了。

作家一生的勞動,總想抓住時間的本質。所以那些傑出作家圍繞著“時間”作出了很多探索,比如福克納,大家熟悉的就是那塊表,在《喧嘩與騷動》裏,那個表被砸掉了。他對時間的線性把握一直心中存疑。這個講起來挺複雜。中國文學發展到現在,每一個寫作者都在揚棄、吸收、綜合,極力使自己國際化。但我們所麵臨的困境,遠不是什麼表麵的東西。至於說作家不追市場,不追時尚,這些問題也許好辦,橫下一條心就解決了。難辦的是心靈深處的覺悟,是觀念。

形式與傳統∕產品與作品

怎樣對待中國的傳統?比如說,有人就對簡單回到傳統文學的腳本上不感興趣。使用那樣一種語言,煙火氣重到那個地步,有點讓人懼怕。純文學有一種清貴氣,其內核詩性要強。但是又不讚同徹底地背棄中國小說的傳統—不是說整個的文學傳統,僅僅是小說傳統—最可怕的是背離了中國的文學傳統,這是兩碼事。中國的雅文學裏,最強大的不是小說,而是散文和詩。在古代,達官貴人,大名士大知識分子沒有寫小說的。他們最重視的是詩和散文,無論是蘇東坡還是歐陽修,他們都寫詩和散文,那是高雅的文學。中國的純文學很早以前幾乎不包括小說。後來,小說的邊界就像橡皮做成的,不停地往外撐。小說的邊界給無限地擴大了,它漸漸包括了詩和散文,還有更多。什麼都可能裝到裏麵,到了這個時候,小說的地位也就變高了。所以那些有模有樣的人也開始寫小說了。

民間文學能夠產生千古不朽的名著,而通俗文學卻不能,因為它違背了文學寫作的最高要求:極度的個人化和個性化。超過了一個人的寫作不會是創作,狹義地講,它隻能是運用了文學和文藝手段製造的一個文化產品、藝術產品。因為它脫離了個性化,是幾個人的創作小組搞出來的。那是一個文化產品、藝術產品,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藝術作品。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創作必須是一個人。通俗文學看起來是一個人寫的,但因為要不停地跟眾多的人在心裏達成妥協,追求市場化,滿足各方麵的需求—看起來是一個人在創作,實際上心裏有一個創作小組,他永遠擺脫不了這個“小組”的製約。這也就談不上個性化寫作了。

那麼我們要寫出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品,就要永遠保持個人性。這個說起來容易,實際做到很難。風裏麵都是世俗和時尚的要求,要求滿足他,滿足這個那個,不同方向的聲音,寫作的時候就要回應。於是看起來是一個人在寫作,但心裏麵早已裝上了一個集體創作班子。所以我們現在就是要擺脫這個“創作班子”。要做到很難。不自覺地還要走向集體創作的那個模式和道路。總覺得這樣寫,那一部分人不會高興,另一部分人不會答應,還有一部分人不會買賬。這樣想來想去就要妥協,最後留給自己的那一塊幾乎沒有了—寫出來的作品本質上還是一個文藝產品,不是一個藝術作品。

作品的靈魂∕防止被腐蝕

有些學術問題,用學術語言反而不能表達,隻好繞著走,不停地接近。有些概念作為表述單位長度太長,太生硬,不能化為繞指柔。於是隻好在比喻中無限地接近所要表述的意思。

作品的靈魂,我們通常會把它簡單化為“思想”這一類東西,把它作為“立場”這一類東西,這些固然重要。原來也信服這個東西,覺得像思想、立場,這些都靠近作品的靈魂。比如寫人物,人物是作品的靈魂,人物體現的是思想,生活的立場,所以思想、精神、生活立場就是它的靈魂,我一度同意這個觀點。但後來發現沒有那麼簡單。為什麼?比如說看一些比較重要的作家,他成名之前的作品非常感人,他的情節、思想、人物塑造,從能力上看,直到後來也沒有減弱,思想越來越開闊,文學功力和技法也成長了很多。但是在他極其困難的時期,在底層掙紮的時候,寫出來的東西卻特別感人。是什麼在打動我們?肯定是作品裏麵的靈魂。我們於是發現,這個靈魂許多時候還是不能簡化為思想。這裏麵有很神秘的東西,它是生命張力,是生命情感,是它在裏麵起作用。這個不是因為學習了什麼高深的哲學思想,有了多麼開闊的文化視野、多麼純熟的技巧就可以替代的。

一個人生活在底層的時候,對整個的社會具有強大的反抗力和不滿足感,那個時候寫出來的東西,字裏行間有一種不能超脫的氣,這是說不清的某種東西,它就是作品的靈魂。當一個人慢慢得意了,各方麵都改善了,生活壓力解除了,精神壓力解除了,技法嫻熟了,思想高超了,也就差不多走下坡路了。像有的作家得了大獎以後,各方麵都滿意了,創作卻不行了。高爾基在當流浪漢時寫的小說,是一生最好的作品,到後來作品仍然不錯,隻是沒有那個力量了。類似的例子舉不勝數。所以作家永遠要保持自己的底層狀態,永遠保持這種批判性、批判力、覺醒力和警惕力,保持底層的敏感性,這個至關重要。有個朋友說他不是為底層寫作,而直接就是作為一個底層人在寫作—問題不在於如何假設,因為是什麼就是什麼;問題在於要打開自己警惕的觸角,不能被腐蝕。實際上一個作家被腐蝕是非常容易的。一個人有時候非常倔強,怎麼打擊也不會改變他,給他個官職、給一筆錢就解決了。所以要防止被現實利益所腐蝕。

真實的土地∕逼到眼前的刺激

我們總講大地、土地這個概念,因為所有的生命都是在陽光的照射下,從土地裏萌發的,無論是植物、動物、人,都是一個道理。作家作品後來變得單薄了,都是或多或少地脫離了土地。那種情感的神秘東西的產生,是來自那片原始的土地。它現在越來越走向了人工化、虛擬化、塑料合成化。我們處在了這樣的一種文學環境裏。進入網絡時代以後,作家不僅是從網絡上、小報上、電視上尋找生活的依據,而且最可怕的是從這裏尋找感情的依據:因為網絡、小報、電視上的憤怒而憤怒、歡樂而歡樂。當然,有些事情誰看了也不能無動於衷,從網絡上、小報上、電視上知道了惡劣的事情不能不憤怒。但是媒體上加進了多少他的選擇和渲染,我們都不知道,也難以去核對任何一件事,也沒有這個能力和可能。所以說它不能作為依據來使用。那就隻好戒掉這些東西,不怎麼上網,隻用它發發郵件;也不太看長長的電視節目,隻看看新聞。盡可能地到山川大地上去接觸人,感受大地的氣息。這樣有可能使我們多少阻隔了那個虛擬的、二手三手的一些材料,使個人的思維材料盡可能地變得結實。這樣就不會離開真實情感萌發的土壤,隔斷不了跟它的關係。

生活在現代,如果不注意這一點,作品的靈魂就可能溜走,因為獲取“生活”和滋生情感的途徑都差不多。我們隻好學會拒絕。做這樣的一個人有必要嗎?有必要。奇怪嗎?不奇怪。也許非得如此不可。因為無論怎樣地封閉自己,發現還是做不到。那些不與電視電腦廝守的人不是不喜歡熱鬧,一個人越是敏感,好奇心也就越重,越需要聽信息看消息,了解各種說法。但問題是我們耗不起。我們必得注意隔斷這些時尚的、流行的東西,雖然它們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個人的生命有限、時間有限,遠遠有比它更重要、更致命的東西在那裏等你。

作品感人至深是有原因的,舉個例子講,托爾斯泰寫戰爭,海明威極為讚賞,說他到過前線,見過真正的廝殺,看過人死之前的那種神情。而很多人是通過看書看電影去理解戰爭的,這個道理非常簡單。一個戰士打仗,可能在他手上死了十個、一百個敵人,但是死法不一樣。古代的戰士拿著矛槍,他把對方殺死,往往就要搏鬥很久,經曆許多恐懼,一次次麵對死亡的眼神,最後身上濺血。他感受的死亡和戰爭的恐怖,一定和現在不一樣。如今的戰爭與過去完全不同了,有的甚至隻在操作間裏按按電鈕,幾千裏以外幾百個人就沒有了,和玩電子遊戲一樣。他看不見死亡的那種恐懼的眼神。這裏說的是極端的例子,把它擴而大之,其他方麵也無不如此。隻聽媒體上說富說窮,真正的窮人見過嗎?富人揮金如土的享樂看過嗎?沒有這種直接的、逼到眼前的刺激,隻看一個數據,經過別人渲染和改造過的數據,二者感受的差距會有多大。

它在風中∕信仰與儀式

有一次到英國,和台灣的留學生及漢學家一起上街,走到了戴安娜的房子那兒,他們說這是戴安娜的住所—當時戴安娜剛剛車禍逝世,整個世界都在談論—因為嘈雜風大,一時沒有聽清,問說了什麼?他們就愣了,然後說:“您不知道戴安娜?真是世外高人哪!”他們馬上強烈地讚揚起來……可是這次我聽清了“戴安娜”三個字,說對不起,知道戴安娜。他們很失望,因為終於沒有遇到一個例外、一個奇跡。怎麼會不知道?可見誰也回避不了,它在風裏,會灌到耳朵和毛孔裏。所以今天的人不要擔心知道的時尚太少,而要警惕知道的太多。所以年輕的作者問怎麼學習創作?細談起來太複雜,於是就讓他們像戒煙一樣戒掉長長的電視節目和網上衝浪。他們有的聽了很不高興。這就沒有辦法了。

去看去走,累也值得。空間感不是簡單地去寫寫“大自然”就會具備的,而是來自生命對於實際的、地理空間的摩擦和感受。比如19世紀的中外作家,他們的作品無論寫不寫大自然,都會讓人覺得遼闊,空間感很大。因為那時候沒有這麼先進的交通工具,就是馬車。設計圖紙也不是用電腦。比如修長城,怎樣利用那個山頭,怎樣利用這個山口,比比畫畫,鞭子一指,人們就要跑得渾身是汗。經過了大山實際的摩擦、充滿了苦累,最終才能做成一件事。這樣的經曆,寫與不寫,空間感都在那裏了。作家隻想有空間感,拿出十頁來寫大自然,那也不行。讓地理空間撐開人的心靈,就要回到真實的土地上、山脈上、河川上。我在這方麵做得不好,隻好硬性強迫自己那樣做。後來受傷了,走得更少了。到山區走,一點一點感受它。晚上在外麵、在老鄉家裏過夜,看起來非常簡單,但是很難做到,現代人都不願意。人性就是避重就輕,貪圖安逸,尋找便捷。但是作品的靈魂是非常辛苦才能保存、保鮮的。

現代的小說技法,西方翻了多少番,什麼自動寫作、結構主義、意識流等等,多到讓人記不住。但是作品不一定感人。讀傑克·倫敦,他用的是“老手法”,如《熱愛生命》《一塊牛排》,特別是《荒野的呼喚》,隻要耐著性子讀下來就忘不了,就震撼,覺得難以超越。托爾斯泰的《哥薩克》,大學時讀過,前不久又讀,開頭覺得囉囉嗦嗦,進入以後不得了,起碼要幾個星期總是想著它。看屠格涅夫的《白淨草原》,豐子愷翻譯得好,年輕時候讀過。也許屠格涅夫一輩子也沒超過《獵人筆記》。後來他見識廣了,但同時也跟莊園、土地,跟個人體會緊密相連的東西離得越來越遠了。他沒法補充自己的情感和痛苦。托爾斯泰就能,那麼老了還去跋山涉水,步行幾天幾夜到莫斯科—當時都有火車了,老頭偏要走,背著幹糧和水。屠格涅夫沒有這個經曆。有一次站在書架旁打開《白淨草原》,隻想讀幾頁,可是一讀就不想放下,直到把這篇小說重讀了一遍。以後長達一個月都在回味它—這全是因為裏邊那個稱做“靈魂”的東西在。什麼先進的世界觀、高超的思想、廣博的見識,都不能替代作品的靈魂。所以我們今天麵臨的全部創作問題,要複雜也複雜,要簡單也簡單,就是怎樣從這種人工的、塑料製品式的、合成的虛擬的生活狀態裏走出來,回到真正的土地上。

想到了卻做不到。不過是警惕自己。一切都沒有僥幸。靠模仿一種新的方法出名,靠獲一個什麼獎成功,那是無濟於事。一個傑出的作品,不會因為閱讀而改變品質;一個糟糕的作品,讀者再多也不會變好。作品放在那兒了,讀不讀都一樣。有人說,一個好作品是讀者和作者共同創造的。那是胡扯。好作品和壞作品從來不因閱讀而改變。它如果是好作品,不讀它,隻是不知道而已,它的品質怎麼會改變?

這樣說說,還是遠遠做不到,隻是認識到了對自己要有所警惕。可以用一些機械的笨辦法,就像從事宗教的人一樣—真正的有信仰的人,有時候不需要那些儀式。為什麼有儀式?儀式是機械的、笨拙的辦法,以保證自己盡可能地維持信仰。形式是有意義的。說一個笑話,有人怕看電視劇,走過開著的電視機前,就像挨了打的貓一樣,閉眼而過—貓咬小雞的時候家裏人打它,然後它再走到小雞的筐邊就閉著眼睛繞過去。電視機裏的人物化著妝,打著燈光,盡情表演,用一切方式向人灌輸,不自覺地就要被它影響了,語言方式不自覺地就和它一樣了。這很可怕。這就是耳濡目染。你的觀點、看法,不自覺地就跟著它走了。所以我們隻能用一個笨辦法,將自己和它隔離開來。一個宗教人士一定要做禮拜,是用這種形式來規定自己,靠近信仰,不使自己滑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