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支的幸福∕“大癡士”
開發商把書院這個綠洲印在地圖上,用一個黑點標出來。這裏原來是一個古河道,一片很茂密的鬆林,一棟房子都沒有。我們一棵樹都不砍,所以書院選址在鬆林的邊緣,在河邊,這裏是一片荒草。原來河道很寬,後來房地產開發以後,河道縮小了。
上個世紀80年代,海邊還比較淳樸,人很少。現在不一樣了,到處一樣。現在一講就是發展,就是經濟增長,這種思維很可怕。人類隻要活著就要不停地增長,什麼時候才可以不增長?沒有。總是追求增長怎麼得了?這種增長是破壞幸福的。無論怎麼增長,底層的人還是很痛苦,這是個矛盾。現在增長了,下一代怎麼辦?陷入這種無限製增長的思維模式裏,破壞自然環境,預支下一代的幸福,肯定是站不住腳的。從某種程度上說,作家不能說反對增長,起碼要質疑增長,增長就是人類的目的和未來嗎?無限製的增長造成對人和自然的一種掠奪,這種增長就是倒退。但是很多人不敢正視這個真實。經濟發展與經濟破敗是同樣的問題,前進就是倒退,增長就是衰落,富裕就是破產,從來沒有把這些問題等同起來觀察。但是作家要頑固地去算這筆賬。作家麵臨這些肯定特別痛苦。
前些年在半島各地走的時候,和現在不一樣。現在是用工荒,農民離開土地去找一個活幹很容易。改革開放之初,80年代正好相反,離開土地進城打工的人,大量的找不到工作,就得從這兒到那兒不停地走,最後就變成流浪漢了。我們這裏叫他們“大癡士”,穿的拖拖拉拉,老在外麵轉,衣服也不洗,就和“大癡士”混到一塊兒了。有一次碰到了一群“大癡士”,很多都是年輕人,出來打工找不到活兒,隻好走來走去。那個時期大路上背著被褥的很多是這種民工,所以在作品裏把這些角色合二為一了。今天很多人不理解“癡士”的意思,那是印度佛教裏邊的一種人,每天去乞討,叫做“乞士”,膠東發音“乞”和“癡”不分,龍口就叫“癡士”。從要飯的慢慢演變過來,見了傻子也喊“大癡士”。作品裏寫了很多“大癡士”,有的是真癡,有的是假癡,各種各樣的人,這部分人生活地放鬆自由,經多見廣,從他們身上能體現出人性深層的東西。
蘆青河離這兒挺遠的。很早以前蘆青河漂亮得不得了,海口那兒整個像一片湖,退潮的時候和海水交流,就像一個非常漂亮的西湖,退潮時水到膝蓋。我們在河裏洗澡,在太陽下看著很多魚,一片一片的魚跳起來。我們還學大人的樣子把腿抬起來踩魚。踩到魚了,腳就癢,稍微一動魚就跑了,要練得忍住,才能把魚從腳底拿出來。踩一個小時魚能裝半籃子。
現在再來看,這條河都被工業化汙染了,原來很寬的河道也壓縮了。
短篇與長篇∕一筆一畫
短篇小說難寫。寫了一百三十多個短篇,個人稍微滿意一點的也就是十來個。當然長篇小說寫好了更難。有人說短篇小說難寫,長篇小說好寫,高爾基就說了:你的意思是造一把手槍比造一門大炮還難?比喻永遠是蹩腳的,但是道出了一部分真實。就個人的體會,當一個寫作者的精氣神稍微渙散一點,不能凝成一個點的時候,不能聚焦的時候,就寫不了短篇。寫短篇小說不能犯錯誤,千把字,萬把字,犯了錯誤沒有機會改正。長篇小說犯了錯誤,有機會改正。如果語言差,還有內容的充實來補救,短篇小說的語言差就全都完了。長篇小說的故事差,其他方麵也可以補救。長篇小說是一個更綜合的文體,當然它需要更豐富的思想的、文學的、生活的、經驗的、耐力的,這些儲備和能量。但是短篇小說有不得了的高度和難度。最佩服一個作家成名了,還能時不時地在刊物上發表精美的短篇小說—這樣的作家一般來說狀態良好。一個作家原來寫很多的短篇小說,寫得非常棒,後來寫起長篇小說,短篇小說就幾乎不寫了;或者曾經很愛詩,寫長篇以後詩也不發了,這個作家的狀態有時候並不一定最好。有時候看到一個人很瘦小,但是身體很好,心髒和腎髒強,不糠。一個人長得很粗壯,肚子大臉大,卻可能很糠。作品也是。重視小詩、短篇小說、散文,經常回到這種聚焦的狀態,文學聚焦、精神聚焦、能力聚焦—有力量才能聚焦。這幾年短篇小說寫得少,固然與大的創作計劃有關,但也是一個值得自己警覺的信號。所以就希望朋友能一直保持短篇小說的那種敏感、衝動,保持創造力,這樣最好。千萬不要以大為美,不存在這個問題。大有大的難度,小有小的難度。我們有時候思維過於簡單,有的說大好,有的說小好。它是兩種東西。比如我們到台北故宮博物院去看翠玉白菜,很精美。小有小的美。但是它再美再絕也不能代替長城。同樣,長城無論多麼偉大,也沒有翠玉白菜的精美。一個人如果同時具有這兩種能力,是不得了的。有時候我們談問題,對漢語的運用沒法求全責備。愛說的一句話是“創造精品”,“要有精品意識”。大家都覺得對,寫得粗糙不好,當然精品好。但是一位文學兄長說了:不能說長城是精品吧。翠玉白菜才能用“精品”二字去概括,“精品”包含著玲瓏、精致、小巧這些意思。長城是偉大和崇高的。所以有時候隻用精品來講一方麵的問題,不能滿足對文學創作的複雜要求和準確的表述。
用筆一筆一畫地寫也不一樣。慢點寫,讓手等著思維,效果更好。電腦太快。寫短篇小說要慢,寫快了根本不行,必須一點一點打磨。寫長篇小說,是一個很大、很漫長的過程,像寫短篇小說那麼慢也不現實。但是有一條,就是無論寫得多麼順利,一天也不要超過三千字。如果哪一天有衝動,非常想寫五千的話,時間也夠用,也還是不能。寫得越順越要警惕自己。有時候發現寫得很激動、很快、很順利,過幾天回頭再看就有問題。寫得很艱難、慢,回頭看覺得還好,有艱澀氣也挺好。有時候一鼓作氣,太流暢了,思維會簡單化,缺乏反反複複、重重疊疊的痕跡。單純是一種美;但是對於一個長篇,不如讓時間給予一些新思維新角度。讀者讀的時候,能看到作者自己的批判、反省、否定。我們常說的那個“複調”,有時就要產生在反複中。一種兩難、悖論,對自己的反省,會形成綜合的、多聲部的感覺。長篇小說有時候需要多聲部。
模仿讓人受傷∕地方文化的孕育
現代主義在中國,在寫作實踐當中,常常是當做一種色彩和包裝去使用的。認為產品再好,色彩包裝很土舊,就賣不動。這肯定是有問題的。許多作品,追求現代色彩、結構手法、語言感覺,一味模仿國外作品,最後都會反過來受傷。還不如老老實實吸收現實主義的營養,用自己的方式寫下去。但是這種作家也許不是最優秀的。優秀的作家一定是接觸現實、有批判性、深刻和敏感的,這跟對藝術技法的敏感和勇氣是密不可分的。二者一旦剝離了,就不是一個有勇氣的好作家了。這二者結合起來,內在的、源於生命的真實感觸,和對事物的現代表達就會融合起來。
《無邊的遊蕩》中有“大鳥”,它並不是簡單的模仿。它是根植於齊國的一種風氣。那時官位用各種鳥來象征。齊國文化,蒲鬆齡的作品,也是源於這片土地的。如果調動童年的記憶,民間傳說的記憶,將它們融為一體,那樣去使用就是血脈裏的。千萬不要把現代技法跟生命的現實體驗和生命經驗剝離開。剝離以後就會很可笑,走不遠。
研究當地的文化會發現,雖然從小就在這個文化裏麵,研究和不研究,自覺和不自覺是有區別的。作品怎麼是這個氣味?研究齊國的曆史和資料,發現原來是在這個文化懷抱裏孕育的,想不帶它的口音、趣味、氣息、氣質都不可能。順著這種自覺意識去發掘自己出生地的文化,她的全部資源,心裏就有底。這個意思是運用現代手法,無論多麼時髦,最好還是找到心裏的底。這樣就不會中空。模仿的痕跡太重,會受傷。純粹把現代主義當做一個包裝和色彩使用,會傷害自己,是內傷。
(2011年8月15日,萬鬆浦文學座談會,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文學屬於有閱曆的人
一種渾蒼的美
一個作家不在於寫得多長,而在於其寫作在多大程度上實現了他個人的才能、全部綜合素質所能抵達的高度。一個作家的創作之路在延伸,他會不停地丟失,也會不停地獲得,丟失就伴隨著獲得,很難說後來的作品一定超過前麵的。文學評價很複雜。《你在高原》隻有一點是確定的,它是消耗我個人能量最大的一部書、花費時間最長的一部書、包含內容最龐雜的一部書,也是個人前所未有的一次酣暢淋漓的表達。
很多人有樸素的擔心,比如是否能讀完這麼長的小說等,這是正常現象。但這算不得文學爭論。這部書的價值與我個人追求的一種美學方向,也正包含了這種閱讀上的漫長縱深感。比如有一潭水,很清澈,一眼見底,固然有一種單純的美;而如果這潭水深不見底,邊上林木圍繞,望去有視野的障礙,也構成一種渾蒼的美。《你在高原》四五百萬字,肯定有較大的包容,包容一些我過去作品的優點,也肯定包含一些我還來不及意識的、不及規避的缺點,這些都統一在它固有的價值裏。
個體記憶彙集成為心史
所謂“心史”,即不同於那種欽定的史書的記錄,也不同於在更大層麵上達成一致的那種認識,而是充分個人化的、極其具體的,也許隻是一些對個人有意義的細節、一些場景的記憶。但正是這些不能被重複的個體記憶的彙集,構成了心史,和傳統意義上的正史相比,關鍵是心史有時更能逼近曆史的真實,且在表達上有更多的鮮活性。
將思想和感動投擲得很遠
有人指出以前的兩部與這部長卷有重複之處—他們誤解了,他們說的情節和人物的重複的兩部,正是包含在這十部當中的,它們是90年代率先出版的—後來發現這是一個漫長的文學馬拉鬆,這種單獨出版最後是沒法在風格和韻致上與全書相統一的,更不要說細節造成的衝突了,所以也就馬上停止了。已經出版過的也就改寫或全部重寫了,原書自然廢掉。現在,全部要以這次統一定稿的10部39卷為準。
說到“重複”,那也需要仔細分析才行,它可不是個一般的話題,絕沒有那麼簡單和輕易。這是個深刻的專業話題,一般的批評者和文學愛好者沒有這樣的辨析能力。其實一個真正優秀的作家才有能量、有能力“重複”。“重複”是為了強調,為了更深入地表達文學家對自我、對世界的認識。那些善於隨機應變,即興式地改變自己的立場、方式和語言的作家,往往是追趕時尚、缺乏力量的,這就隻能依靠短平快的手法、靠機靈聰明,博得一些口彩。這不可能將思想和感動投擲得很遠。如果要獲得一些深層的思悟,就需要作家真正麵對現實的生存,一直堅持自己的認識,執著不移地一路探索下去。
“突破”是個很糟糕的詞兒,作家的寫作生涯隻有自然頑強地延續才是良好和正常的,一旦發生了“突破”,那就是不祥之兆。堅持,有根性,這才是寫作的可貴之處。說到所謂的“重複”,隻有大作家才能做得到,像索爾·貝婁,一生都在寫芝加哥的猶太知識分子,寫他們麵對事業和婚姻及訴訟的苦惱。福克納也一直在寫他那個郵票大的地方,寫他的黑奴及莊園。托爾斯泰的筆墨更是一生專注。最大的開拓、最深沉的表達,僅從外部看,往往就是呈現這樣的“重複”形貌。
隻有一般化的寫作才顯得足夠機靈,變化多端。這裏引用一位哲人的話:“大動物都有一副平靜的外表。”整天跳來跳去、窺視和機靈的,隻會是黃鼬一類,而不會是大動物。在當代的這個實用主義的商業社會裏,有人會將機靈的小動物、對尖叫,誤解成一種大能,而對大動物、對那些深沉的聲音,卻沒有認識和領會的能力。我遠遠夠不上“大動物”,但我向往這種專注深沉的品格,不想做一隻跳來跳去的黃鼬。
事實上,越是有“重複”感的作家,需要解決的問題就越多。他在思想內容及技術各個層麵,都要拿出真正的勇氣,並有足夠的耐心和定力。看那些文學史上的傑出作家,無不如此。一個作家,如果堅持寫相似的地理場景及人物關係,寫幾年、十幾年,他要解決的困難將會成倍地增加;如果寫三十年五十年,那麼等待他的難題一定會堆積成山。
一種蹩腳的比喻
接下去我要休整一下。就像運動員,讓呼吸變得平穩以後,才能做別的事情。寫作《你在高原》的時間太長,有22年,所以相對來說平穩期就要長一些。22年一直放不下一件工作,這並不是最難的—當發現短時間做不完一件事情時,就會麵對這個現實,慢慢去做。因為知道最終的目標不是一個“快”或“長”,而是一個“好”,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好”。有一個“好”字放在前麵,它最終將擋住浮躁。
說到來自他人的獎賞,作為一個寫作者,在漫長的文學創作道路上,有點像一個人迎著北風趕路。有時候難免會感到疲憊、寒冷、沮喪,有時候也會興致勃勃,有一種行走的快感。在這個時候給他一杯滾燙的酒,可能會把他身上的疲憊驅走一些,帶來一點溫暖。不過如果沒有這杯酒,他還是要趕路的,因為這是他的命運,他一定要奔向自己的人生目標。隻是喝酒也不要喝醉,喝醉了就走不了遠路。一個寫作者對待榮譽,對待來自他人的寶貴的鼓勵,就像趕路人對待這杯酒一樣。這算是一種蹩腳的比喻吧。
在那場壯懷激烈的行走中
我們這個年齡的人經曆了一些重要的事件,比如說“饑餓年代”、“文革”、還有“撥亂反正”之後的一些事,特別是經曆了80年代初關於人生理想的那場大討論。當時給人的感覺就是全國上下,到處都在尋找真理,人人都在設計道路。從目前看,中國的物質主義欲望非常強勢,在這種狀態下,回頭想想那個年代,就會覺得像在夢裏一樣不可思議。所以我們每每回到那個場景,就回到了一場激越的、慷慨澎湃的大夢之中。所以對應今天的時代,這種回溯是特別有意義的。這部長卷寫了100年的曆史,也就是從革命黨人一直寫過來,寫到今天。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越是接近今天筆墨也就越重越濃。所以它不僅是一個反思過去、追憶過往的回憶性作品,而更多是一個全麵展現當下中國的作品。在這個過程中,我的好多朋友,包括我自己,都是親曆者,是參與其中的人。一些人在那場壯懷激烈的行走中有各式各樣的遭遇,甚至付出了生命。我是目擊者,也是行動者。我想告訴給大家的一個事實就是:我們都是有承諾的人。我們當中有的人一直在踐諾,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這不是大話,而是事實如此,這讓我們今天的人不得不去麵對。有的人真的付出了太多,這些必須得到記錄,不然就對不起昨天和未來。所以這樣的寫作對我來說,也是非做不可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