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理解這幅漫畫
說它是“行走之書”起碼包含了兩層意思,一是書裏寫了很多的、各式各樣的在路上的人,像流浪漢、打工者、形形色色的人,他們各個職業都有,有學術泰鬥的走,有一般平民的走,有知識分子、老翁和少年,有癡子的走,乞丐的走,流浪藝術家的走……各種各樣的人都寫到了。這是現實層麵的。還有,就是作者的寫作狀態—作者也在不停地走,不停地跋涉。我去了國內外好多地方,南與北,東與西,盡可能在更大的範圍內觀察和比對,把視野放大。特別是在半島地區的山地平原,更是細細地走。這個過程中伴隨著閱讀、記錄和寫作。我的寫作在很大程度上是在行走中完成的。
我說過這樣的話:書寫完了以後,有一種極其空蕩的、失落的感覺。因為我與書中的男男女女,這所有的人一起生活了22年甚至更長的時間,突然告別了他們,就會有一種不適感和恍惚感。我記得以前看過一幅漫畫,畫的是一個作家,他在一部作品完成以後,正跟書中的人物一一告別,那個場景是他們在抱頭痛哭。我非常理解這幅漫畫,覺得它並沒有什麼誇張。試想,我跟這一百多位人物的密切討論、傾聽、爭辯、相處,已經長達二十多年,而今不得不結束了,分手了。而這之前我已經習慣了生活在他們中間、在那個世界,我與他們的關係,許多時候比現實世界的關係還要緊密、貼近。
把作者從文字的世界裏拽出
最大的挑戰,還是怎樣拿出足夠的勇氣和耐力去迎接一場大勞動。在這場空前的勞動麵前,要解決許多生活中具體的、瑣碎的問題,因為它們會把作者從文字的世界裏拽出來—怎麼抵禦這個強大的現實的拽力,堅持生活在個人的世界、虛構的世界,這很難。這些問題每天都很具體,需要去抵抗。這個抵抗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沒有強大的拒絕的力量,就會從那個世界裏走出來,這樣創作也就失敗了。
其他的困難不值得細說,22年,走過了無數地方,遇到了各種各樣的困苦,甚至危及到生命,如車禍和疾病之類,類似的事情不必一一複述。因為這些比較起來,仍然無法與剛才說到的那些難度相比。實際上覺得每一個作者,哪怕要取得一點點成功,都需要經曆現實中的頑強抵抗。
每個作者都麵臨這樣的困境,這樣的考驗。稍微不同的是,我22年寫的是同一部書,要經受同一種反作用力,它在這方麵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也就是說,維護22年工作的同一個“氣場”,同一個“場態”—小心翼翼地維護一種精神境界、一種意境,維護它所追尋的那種詩意,那種精神指標,一點都不能讓它偏離,22年都要守住,這個難度和寫單一的作品還是不一樣的。單一的作品,可能是一年兩年甚至半年就可以結束。而這次工作需要幾十年。
人生有多少個二十二年
純文學過長就沒人讀了,這個說法完全是以一己的心態去替代和揣測眾人的心態。《你在高原》出版以後,得到了那麼多熱烈的回應。曾有一位數學專業的老科學家,她花了兩三個月的時間讀完了全書,然後把自己的兒子兒媳叫來,說希望他們都讀一遍。兒子兒媳都讀了—不久前我到西安,他們聽說後找到我,談了這個經曆,讓我一陣感動。很多像他們這樣的“非文學中人”,對這部作品卻有那麼熱烈的回應,這甚至讓我想到了80年代中期,就是《古船》《九月寓言》出版時的那種情形。有的讀者甚至在三四個月裏隻沉浸在這套書中,寫下了厚厚的讀書筆記。這些例子太多了,不必一一列舉。所以就有這樣一個感慨:讀者不問,問者不讀。讀書人埋頭讀書,陷入情景不能自拔,或感動或憤怒,哪有時間東張西望問來問去?而專事詢問的人,基本上是不會好好讀書的。當然了,作為一個寫作者,要將各種質疑看做社會的進步,因為有聲總比無聲好。作者要聽取各種各樣的聲音,從中吸取自己的營養,獲得自己所需要的那部分東西—這不僅僅是一個包容的姿態,而是目擊、觀察生活的一個重要角度和方向。從另一方麵來說,《你在高原》用了22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寫成,人生有多少個22年?再問一句,人生在創作旺盛的時期又有多少個22年?既然如此,讀者也完全沒有必要一定要一口氣把它讀完,可以慢慢讀,如果感覺不好,就把它扔掉。閱讀是自願的。我們通常隻關心自己讀了多少、願不願讀,而不會追在別人身後追問讀了沒有、讀了多少—閱讀應該是享有充分自由的。
雅文學代表一個民族詩與思的峰巔
通常人們認為,雅文學是代表一個民族詩與思的峰巔,是一個民族的精神指標。雅文學是為民族贏得尊嚴的一個重要部分。不能說現在網絡發達、時代浮躁等等,就可以為雅文學的敗壞找到托詞。我們需要有一副曆史的眼光,如果用這樣的眼光去看文學和世界的曆史,就會發現,任何時代的文學,在發展和成長的過程中都有自己的障礙,都有自己的困境,都有自己的窘迫。問題是,隻要采用科學的曆史的眼光去看待它,就不會在乎這些,就會覺得這都是自然而然的。其實在幾百年前就是:讀者是不問的,而頻頻發問的人,一般都是不能好好閱讀的人。有些人不讀書,卻又格外關心書的事情,當然這也好。不過隻有進入了文學的世界,才會擁有理解力,才會深知文學的強大生命力來自人性的深處。曆史是最好的檢驗,時間說明了一切:幾百年過去,我們已知的雅文學作品的閱讀不是在數量上翻了一倍,而是許多倍。所以一方麵在感慨雅文學沒有讀者,讀者在逐步消亡,不斷有人預言文學的消亡,另一方麵文學作品又在成倍地印刷。可見我們不必悲觀,不必被問聲嚇住—總有埋頭閱讀和思考的人,沒有他們,沒有精神追求,我們的社會將變得一團漆黑。為什麼物質主義到現在還沒有把人類徹底壓垮,我們還存有希望,我們還在抗爭,就因為仍然還有無數精神上的求索者,他們是不倦的、永遠存在的。
每個人都將各歸其位
“為了一本好書,可以耗上一生”,這句話包含了兩層意思,一是表明了寫出一本好書對一個作者的重要性、以及他的決心。可以用一輩子的時間隻寫一本好書,比如說《紅樓夢》和《追憶似水年華》,他們的作者一生基本上都在寫一本書,這是文明史上永載史冊的傑出作家。另一個意思,是講一個作家無論寫了多少本書,其實都在寫“同一本”:好作家從不跳來跳去的,他對精神境界和文學詩境的追求,總是朝向同一個大方向,有著明顯的探求軌跡。他最後完成的,隻會是一本大書,一本人生的大書。
那句話是二十多年前說的,至今認識上也沒有什麼變化。
來自各方麵的真誠鼓勵是十分寶貴的。但是不要總是把它捧在手裏,這樣就騰不出手去做事了。任何榮譽和讚賞對於艱苦的文學勞動者來說,都要恰當地放下才好。既要感謝來自他人的鼓勵,又要把一切交給時間。別林斯基說過這樣一句話:“經過了必要的時間之後,每個人都將各歸其位。”這句話是非常好的。一些僥幸、奢望、誤解,都會被時間壓縮掉,最後每個人應該在什麼位置上,就會回到什麼位置上。所以有很多名噪一時的“文學家”“藝術家”,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就暗淡無光了,這就是“各歸其位”了。一個寫作者對時間要有敬畏感,有自信心,不可以存有任何的僥幸心理,隻需老老實實地工作下去。
文學還是屬於有閱曆的人
文學歸根結底還是屬於有閱曆的人。都說文學屬於青春,青春就完美無缺嗎?熱衷於讀“青春作品”的,就一定代表了青春嗎?這個回答是“不一定”。因為青春是一種強大的生命力,它意味著最敏感的發現力和創造力,是生命的一種特殊質地,這可不僅僅是個年齡問題。同樣是孩子,同樣是年輕人,他們之間的區別大極了。我所知道和看到的是,最有深度的青年人幾乎完全不讀流行快餐讀物,他們總是躲開這些泡沫,不讓其沾到身上,而在努力汲取一個時期或人類曆史上最重要的那些精神營養。任何人,即便在精神上患了“流行性感冒”也不必悲觀,因為不去醫治,隨著時間的推移,也大半還是會自愈的。這是事物的規律。
不問載體隻問品質
不能簡單地把網絡文學和紙質文學去作對立觀。因為網絡文學和紙質文學隻是在刊登方式上、在載體上的不同,最終還是要看作品的優劣,載體決定不了那麼多。嚴格講沒有什麼“網絡文學”,而隻有“文學”。一部好的文學作品刻在瓦片上,印在紙上,流動在熒屏上,雕在木頭上,寫在牆上,都不影響它的質量。因為載體不同而製造概念上的對立,是錯誤的。有人說網絡上的作品都那麼粗糙、速成,那也不對。網絡上也有大量精致的東西,如果一概否定它,那不連同它們一塊兒否定了嗎?所以不要問載體,而隻要問品質。
最好的創作年華
一般來說,一個純文學作家,最好的創作年華是四十五歲到六十五歲這十年。在這個時候,生活閱曆、藝術技能,還有身體,都是比較諧配的,是一個契合時期。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知了天命才能寫出有神性、有宇宙感的作品。天命就是神性,是宇宙性,所以五十歲之後往往才能寫出真正的傑作。如果五十歲以後不能寫出他自己最高水平的作品,這個作家也不可能很大。反過來他的代表作都是五十歲之前寫出來的,那麼這個作家就有些不夠完整。知天命之後反而喪失了創造力,不能寫了,這當然是很可惜的。希望自己五十歲以後,能交出自己最重要的作品,但說不好是哪一年。
2011年8月26日
第三種選擇
一
我們現在過分地依賴了技術,這確實傷害了人類的心靈。新的科技發明失控後會危及我們的生活,如核技術讓我們如此地膽戰心驚。實際上互聯網和電視的發明,一點也不比核發明帶來的問題更簡單,甚至還要更複雜。這種發明也許更加危險也更加具有日常實用性,它傷害我們的方式也比較隱蔽。它的反作用力,會從精神上而不是肉體上毀滅我們。互聯網之類有它無可比擬的利用優勢,比如說我們現在再也不用到郵局去發信了,幾秒鍾就可以把重要的新聞發布到世界各地。它有無限的潛力。但是也要意識到它所帶來的破壞世界的力量、它的另一些可怕的後果。
人類有科技發明的能力,但是卻常常控製不了這些發明的後果。我們發明了電視和因特網,卻難以控製它大麵積地對人類精神造成的傷害。它通常要服從於物欲,海量傳播低俗的娛樂。這些技術使得人類生活方式趨於驚人的一致,心靈也變得機械化和千篇一律,個人的獨立自主意識和生命激情正消逝於類型化、平均化、模板化之中。事實上我們的道德水準正在大幅度地下降,世界正在遭遇空前的倫理危機。我們陷入了難以逆轉的紊亂狀態,背離了理性。而我們知道,在現代社會,人除了用思想站立之外,還有什麼能力?跑不過兔子,打不過老虎,所以人類一旦喪失了思想的能力,就變成了非常可憐的物種。
二
今天,我們相信文學寫作對於這個世界的意義、它的必不可少的作用。但是如何克服文學自身的局限,比如整個娛樂化、實用化的生活方式對文學寫作的淹沒和忽略,就成為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
通常作家們對待這種不可逆轉的不良寫作境遇有兩種方法:
一是借助和改良,即在對數字時代所有新的傳播手段和優勢理解的基礎上加以利用和運用,使自己的寫作呈現出不同的麵貌,盡可能地煥發現代活力,生存下去並且獲得較大的傳播麵積。比如嫁接到新媒體上,參與其中,合作產出衍生製品等。這其中觀念的更新是重要的,其次才是方法的運用和創造。這種種努力是有效的,並且會有較快的收益。
二是背棄和拒絕,也就是對於數字時代的呈現幾何級數增長的傳播體量、海嘯般的裹挾力和推進力視而不見,采取完全抵禦或唾棄的態度,以傳統文學自身的強大生存力作為支撐和依靠,堅守並且頑強地成長下去。這樣做是基於對人道和土地的信念,相信一些審美的恒久不變的標準。這當然是現代人類生活中最珍貴的、同時也會是一種日漸微弱的力量,但是微弱卻永遠不會消亡。
三
如上兩種方法各有其存在的理由,但我認為都不是最理想的方法。如果有人試圖將這兩種方法綜合或結合起來,也是行不通的,因為它們就認識的本質上來說,是水火不容的。那麼有沒有第三種方法可以探討呢?
我們對於網絡數字時代聲像文字的綜合傳播,絕不能簡單地當成一種運載形式,因為它的確是有時代內容的,對它來說,這種內容和形式已經沒法剝離,並且確鑿無疑地導致了一種嚴重的精神後果,使我們當代生活處於空前的危機當中。我們這樣講,並非完全否認數字傳播對於文明社會的良性影響,而是強調其負麵危害及其對策。
今天的文學寫作對於數字時代,已經不是簡單的迎合與反抗的問題了,而是到了全麵認識自身的危機與困境、突圍求生並進而重新贏得尊嚴的時刻了。這裏必然需要討論方法和手段。
數字時代的文學不會是憑空出現的怪胎,不會是全新的物種,它隻能是來自傳統文學,但卻要求寫作者更加深入理解和秉承傳統的精髓;它也隻能對應自己的時代,但卻要求寫作者不是跟從和接近,而是從形式到內容,都以更大的區別、以迥然不同的姿態存在下去。當代文學寫作必須進一步拉開與數字時代—基本的文學呈現方式的距離,內容上保持並空前地強化批判的鋒芒和力度,形式上突出其真正的異類品格。
比如我們不能以第二三手的生活資料作為判斷的依據、更要防止它成為情感的源頭,對虛擬和習以為常的傳播時刻保持戒備。比如我們需要重讀19世紀的那些令人迷醉的大師,對於傳統中的精華,給予更深刻的理解和不同的吸納。同時還要重新認識整個現代主義過程,對其有一次更冷靜的盤點。
總之,偉大的文學傳統需要再生和淬火,使其真正成為數字時代的第三種存在方式。
四
在數字時代,保持寫作的最大自由,進一步與現實功利主義拉開距離,強化個人的力量,也許成為文學工作的基礎和前提。這個時期有些詭譎的是,它既迎來了大眾化文學表達的空前可能性,又開啟了文學的沙漠化。鋪天蓋地而來的文字沙塵暴滾滾而來—它當然會淹沒一切,卻又必定會喚起另一種恐懼和厭惡。
真正的文學家有什麼作為?無非就是營造一片靜謐和清明之地,供人喘息、逃亡和安歇,以便生存下去。作家需要跟網絡時代無所不在的平均主義和集體主義的審美方式及思維方式作鬥爭,這當然很困難,但一個作家如果改變不了世界,至少可以從自己做起,保護屬於他個人的自由最大限度地不受侵犯,用不變的個體激情和個人智慧撐起文學的天空。今後,一個寫作者能否擁有這樣的力量,也就是對其最主要的、最終的評判標準。這既是手段,又是方法,當代文學寫作的真正意義上的批判和進擊性格,也正好體現在這個過程之中。
201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