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麵積巨大,人口稀少,能源豐富,有足夠的寒冷與嚴肅。如果要去法國或意大利,建議夏天去,以感受它的浪漫和熱情洋溢;如果要去拉美,建議秋天去,以體會它的淒涼;如果要去俄羅斯,建議冬天去,以經受它的寒冷,看無邊無際的森林和白雪。
俄羅斯的作品也寫了愛情,寫了炎熱的夏季,有足夠的熱情澎湃。可是俄羅斯文學給人的總體印象,就像在寒冷的荒原上奔馳的一輛馬車,兩道車轍印在大地上,前方是無盡的林野大荒;車聲轔轔,愈走愈遠,背景是灰藍色的蒼穹。
俄羅斯文學不得不讓人感歎,感歎它在整個世界文學版圖上占有的突出位置。這個民族生存在廣大的、嚴肅寒冷的一片土地上。他們有足夠開闊的空間去放縱自己的思緒,有相當冷肅的氣氛去放置自己的思想。說到民族的開拓性格,那麼我們不得不正視這樣一個事實:它一開始隻是一個歐洲國家,就因為不停地往東開拓,才擁有了一片亞洲大陸。它的文學當然是粗獷有力的,但那些經典作家文字多麼嚴謹,思路多麼縝密,可以說既有歐洲文學的深邃典雅,又有東方浪漫主義的神奇飄逸。讀一些經典作家,我們會深刻感受東正教的力量,這是一股貫穿其間的深蘊的力量。
這片緊鄰的大陸僅從文學上來說,也是令人敬畏的。我們不得不說,它恩惠了世界上的許多人,當然包括我們這個東方最古老的族群。好像上帝故意讓這片鄰近的闊土和冷土包容得更多、吸納得更多、綜合得更多。這裏的風景嚴肅而不單一,是最壯麗最深邃的人類的詩意風景。
又回到歐洲
曆數了這幾塊文學大陸對我們的影響,然後就回到了當下,回到了我們最需要最迫切的追求—我們的回答可能是折中的、模棱兩可的。我們會說,一切有益的東西都可以拿來、都不能放棄。文學吸收應該是建立在雜食的基礎上,因為貧瘠的土地最需要各種各樣的養料。這種說法任何時候都不會錯,可是等於沒說。我們仍然需要拉美、需要各個文學大陸。如果是一個偏食者,最終就會導致營養不良。還有,我們任何時候大概都不會忘記自己的土地,這是我們的文化立足點。也許沒有什麼時期像今天一樣,當代文學更加需要強化自己的傳統了。作為一個東方的文明古國,一個世界上最著名的詩書之國,我們腳下的土壤同樣是無比豐腴的。離開了這片土壤,我們將一無所成。
但這裏討論的是難以避免和終將遭遇的外國文學,是它的影響—昨天和今天,也許還有未來。這當然是中國文學不可回避的話題。中國的新文學運動以來,不斷地結識和接收那些舶來品,從歐洲到蘇俄再到美國和拉美—這已經給我們的文學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時至今日,也許中國的當代文學應該往回一點點起來。
中國有一首禪味很濃的小詩,講的是南方水稻插秧,其中有一句說:“後退原來是向前。”有時也許不該怕後退,因為後退就是向前。
我們是一個所謂的“發展中國家”,總讓人覺得粗放和野性是足夠多的了。我們放眼各個方麵,當代文化表達中並不缺乏毫無節製和收斂的所謂“生命力”—文學創造就和粗放型經濟一樣,實在走得夠遠了。
事實上,今天有哪一個國度比得上我們的文字更粗魯更凶猛更無忌?又有哪一個國度比得上我們的文字擁有這麼多放肆的想象?什麼上天入地穿越神異,簡直是無所不包。文字的通衢大道上少了什麼?少了那種最基本的禮讓和雅致、最起碼的矜持和優雅。這一切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好像全都不見了。不,如果有,也成為人們同情和嘲弄的對象。什麼優雅啊,節製啊,全都是弱者、是被暴力一掃而空的過時背運的東西。革命是暴力,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為,是農民造反和血流成河。就是這樣的傳統,這種傳統深長久遠,這種美學渴望根深蒂固。文事武做,人人叫好,直呼痛快。
可是長此以往,也就沒有了深沉的思想,也沒有了起碼的教養,不僅毀掉了文學本身,也危害了基本的生活氣氛。我們不僅在現實生活中找不到尊嚴,就連閱讀生活裏也找不到尊嚴,我們的閱讀有時甚至是—忍受汙辱,背向文明。
當一場場粗魯下流的熱病過去之後,我們開始空虛不安。也許到了冷靜一下的時候了。於是我們又渴望往回走—“倒退原來是向前”—我們期望看到這個民族的文學中,有著更用心的語言,更雅致的趣味;而且,我們還希望從字裏行間讀到起碼的道德約束,接受思想的含量。我們最想與他人交流信仰,享受到真情和質樸,聽到一些絕對真理的回聲。是的,嚴密的結構,精致的語言,崇高的向往,對永恒性的追求,宗教情懷,這一切真的是太過缺乏了。與現今的實用主義相匹配的當代文學,粗魯無禮的當代文學,會走得遠嗎?
我們不會相信。
回憶我們很早以前受益良多的新文學時期,那時從文學作品中感受到的歐洲大陸—它的文明和傳統,它的曆史悠久……歐洲文學跟年輕的美國不一樣,跟蒼闊的俄羅斯也不一樣。精致的經營來自漫長的工業化城市化,來自家世和淵源,來自精神的壘疊和積蓄。哪怕是一個足不出戶的女子,如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也寫得那麼睿智,那麼細膩優雅。這是與生俱來的東西,是留在舉手投足間的。
今天英國的移民作家,如來自印度的奈保兒和日本的石黑一雄,深得歐洲傳統浸染,結果自然有所不同。石黑一雄的《殘日》等作品寫得何等節製,情趣純正,文字縝密,當然是另一種文化的氣息。更早的哈代,格林,更不要說福斯特、葉芝、赫胥黎、康拉德、狄更斯……色彩斑斕卻又有著另一種“無一例外”。他們都屬於歐洲。
說到歐洲,可能我們會像談論俄羅斯的托爾斯泰那樣,談到難以忘懷的托馬斯·曼。他的《布登勃洛克一家》是二十多歲的作品,至今讀起來還是一種巨大的享受。那種嚴整和深思都在書裏了,有著出人意料的藝術深度。後來他的代表作是《魔山》,就是寫高山肺病療養院的那本著名的大書。這本書厚厚的,讀者隻要有足夠的耐心,幾乎無一不會著迷。這會是在歐洲文明的海洋裏一次最深入的領略和暢遊,是令人終生難忘的一次大閱讀。
石黑一雄可能完全被英國化了,因為他是童年移居英國的。受家人的熏染,他的書裏仍然能讀到一點日本的淒美,但其思維模式已經歐洲化了。他寫日本生活的《我輩孤雛》《浮世畫家》,都是地道的英國筆法。
誰知道呢,也許當代中國文學十分迫切地需要歐洲文學的滋養。這會和我們自己美好的東方傳統相銜接,發生奇妙的化合作用。這是一次借道抵達和再次回歸:回想我們美好的唐詩宋詞,還有優美無比的諸子散文吧。我們應該多少回到那裏。暴力的美被過分渲染的時代應該過去了,從文字上刻不容緩地收拾舊日河山的時代,應該到來了。
不再那麼一味地、過度地粗俗和粗放,不再一心沉迷於此並引以為傲,這樣的覺悟還是會回到我們中間。至少還需要一點矜持,需要一點講究,如果還想走向有尊嚴的生活的話。說白了,越是身處一個開發和激活的大陸,越是需要傳統和修養。這就像我們整個的社會狀態一樣:總是處在一個原始積累狀態、一個野蠻的時期,是不值得炫耀的。其實,我們整個社會高品質的閱讀沒有建立,我們的文明規範就不會建立。
我們即便在文學寫作上,也不能滿足於生氣勃勃的快速發展,而是要追問道德水準,正義原則,回到這些最起碼的問題上來。粗魯絕不等於野性。總是恃強淩弱,文明不能製衡野蠻,一切都談不上。粗率的生活,粗率的行為,粗魯的舉止,這些必會傳染給身邊的人—文學也是如此,文學隻是當代生活的一個縮影和標誌,因為沒有粗魯的當代生活,就不會有粗魯的當代文學,二者一定會相互攀比和相互促進的。
如果那些好像很有教養的、學富五車的人也在為粗俗不堪的寫作叫好,那麼還指望誰來提醒我們的致命危機?我們所期望的文學,本應是文明的核心部分,其中蘊含的道德水準卻又如此之低,以至於低於日常生活的平均水準。急於賣出太多,血腥、性和暴力太多。文學之地竟然成了我們的心痛之地。
一個民族的文學對完美沒有一個執著的、永遠不可解脫的向往和追求,從來不會走遠。古老中華詩書之國,其傳統應該與歐洲對接,會產生異曲同工之妙。那些古典主義保守主義傳統留下來的,對我們今天而言,可能正是極為寶貴的東西。
討論:
相互影響/古老民族與文化邊緣
外國作家受中國作家影響的情況也有,比如說龐德,他就特別愛中國古詩,古代的詩人,如李白杜甫對他影響很大,老子和莊子對托爾斯泰的影響很大,對康德的影響也很大。就文學作家來講,蒲鬆齡對部分美國作家有影響,其中有一個美國作家,還不止一次改寫了蒲鬆齡的作品。像日本,多少作家受到中國古代文學的影響;說到現代,有的作家就受到了魯迅的影響。但有一條是肯定的,就是由於近代以來中國是文化弱勢,處於弱勢,就很難往外輸出。
這麼一個古老的民族,在世界文化中卻被邊緣化了。當代文學的中心在歐美,所以拉美文學在歐美造成了巨大的影響時,才算形成了所謂的“拉美文學爆炸”。不過無論爆炸與否,一個民族固有的文學水準還是放在那兒的,中國文學不可以自卑。
不對稱的翻譯/文學獎
就翻譯來說,國外很少有人翻譯中國作品,這幾年稍微多一點,也仍然是很少。日本曾經一度是世界上翻譯歐美文學最多的國家,但是現在,據說在這十年左右的時間裏,僅從數量上看,被中國遠遠地拋在了後麵。當然中國譯得有點亂,這並不是好現象。
對文學獎不能迷信。那怎麼會是標準。評獎成了文學標準,覆蓋了正常的判斷,那才是可笑的。一個文化積弱的民族,文化不能自立、不能判斷、不能個人化、不能自信,這將是非常糟糕的事情。任何獎都會評出大量平庸的作品,它有一個規律,即平庸的作品會是最多的,因為要達成共識。很壞的和很傑出的作家作品,在獲獎作品裏都會是少數。
(2011年10月31日,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讀《卡彭塔利亞灣》
亞曆克西斯·賴特的《卡彭塔利亞灣》是一本在英語世界廣受讚譽、獲得眾多獎項的小說。我讀過後,覺得它比預想的更好。我們書架上的當代譯作實在太多了,盛譽之下卻每每令人失望。西方的書,西文的文學,給時下中國的寫作與閱讀施予了不可抵禦的影響,反而讓人感慨:怎樣對其有所回避,而不是悉數接受。
展讀此書,我卻很快被吸引住了。腦海中馬上出現的是澳洲那片野性的土地—多麼遼闊的大陸,人口總和僅與中國的某個大都市一樣多……這樣的生存空間會發生怎樣的故事,真讓我們好奇。在大片大片未加雕鑿的土地上,容易發生更多的神話,有更多生長的機緣和可能。
在澳洲,描敘土著生活的文學就像拉美文學一樣生氣勃勃,總是給人以巨大的衝擊力。
這是有根的文學。亞曆克西斯·賴特是土著的後代,她筆下寫出的是原生民的倔強,有一種不可摧移的執著性格。我在她強悍的文筆之下時時震驚,並為她描繪的如詩如畫的圖景所陶醉。她寫得是如此英勇而富有詩意。
開篇所引的謝默斯·希尼的詩,即預示了本書將奮力挖掘一個民族層層淤積的記憶,而全書第一句話,就表現出了罕見的桀驁不馴。
作為原住民,麵對迅速推進且必要勝利的現代工業化,作者除了猛烈的譴責之外,還多出一份強悍的原住民文化所帶來的高貴和自豪。這不是一曲簡單的哀歌,而有一種與自然之神同在的自信與豪邁。收入我們眼底的有那麼多的自然之美、自然之力和自然之迷,這當然來自一個特別的大陸對心靈的饋贈—諾姆航行幾個星期到鱈魚生息地去海葬,其中關於大海、魚和海鳥的描寫,令人歎為觀止……類似的場景在書中比比皆是,它顯示了一種絕對高於人類、超越人類的大自然的力量,體現了最根本的生命倫理。
她書寫的主要命題對我們並不陌生。工業與環境,現代與土地,我們與他們,少數與多數……小說濃墨重彩寫到執著於土地的原著民,與一個入侵的礦業公司為代表的、無所不能的現代科技世界之間的緊張鬥爭—這與我們正在經曆的生活是何等相像。但是,所有這些在她的筆下卻有了另一種魅力。我們甚至可以說,她的書寫與我們是那樣地不同—比如她的“有根”,就不是簡單的對土地的眷戀和固守,而是捍衛自然神性的不可改變的道德與精神。底層的尊嚴和正義,在字裏行間是如此地充盈飽滿。書中有一種急於表達和申辯的觀念,但卻絕不流於概念和圖解。作者語速很快,敘述卻極有耐心,可以說作者自始至終的興致勃勃的語調,對小說全局起到了極大的控製作用。整部作品開闊厚重,卻又毫無滯積和笨重感,相反是大氣酣暢,痛快淋漓,是不斷展開的絢麗多姿、如碎銀一般耀眼奪目的無盡的細部。
不得不提的還有小說中的宗教精神,強烈的神性彌漫全書。安吉爾在垃圾場撿到聖母像;勒達狂風摧毀一切,唯有與神相關的安然無損:耶穌誕生圖、聖誕老人、丹尼神父……所有這些皆與質樸深切的生存感受絲絲相連。
亞曆克西斯·賴特的價值觀會給予今天中國的科技主義、物質主義者深刻的感受。可惜我們這裏已經太多物欲的合唱,但願不要因此而遮掩她—來自澳洲的最傑出的歌者。
這是一部關於澳洲土著的史詩,是一部驚心動魄的現代傑作。其單元式結構,蔓生的不平行不規則的擴展,博學的知識與生活經驗及本土神話緊密結合的雄心,魔幻現實主義譜係的審美方式,都給予我們震撼的、嶄新的閱讀感受。
2011年11月16日
回眸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