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輯(三)(2 / 3)

不過生命奧秘無限,年輕作家有更多的敏感,他對於愛情,對於社會事物特別敏感,因為新鮮,生命還沒有蒼老。這種敏感在一個五十歲的人那兒要發生起來就困難一些,所以從文學藝術表達的層麵上看,並不是越老的人寫得越好,年輕人也有自己的優勢。但這畢竟是文學裏麵的一個道理,不是全部的道理,從大的道理上講,還是要講閱曆。

文學的技法、文學的成熟表達要經曆一個漫長期,這不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不是三十年四十年能夠解決的。在特殊早熟的怪異的天才那兒,比如俄羅斯的普希金,俄羅斯的萊蒙托夫,特別是法國的蘭波,他們二十多歲就寫完了一輩子最好的作品,但這仍然是其中的個案。

總體來說,年輕的一代作家是前一代作家所不能取代和互換的,但是他們的文學價值就像上一代作家一樣,要放到一個更大的曆史坐標裏去衡量,對於他們的標準和對於其他一代的標準,最終都是一樣的。文學標準麵前,誰也沒有豁免權。文學不是一個發行量的問題,也不是一個擁有多少讀者的問題,而是一個時間的問題,誰贏得了時間,誰就最終贏得了讀者,誰贏得了時間,就最終贏得了相應的文學地位。

魯迅就是一個最好的說明。魯迅當年的書要出也就幾百本、千把本,而其他人的書像河水一樣奔流。但後者今天又在哪裏?所以說要贏得時間。在這點上,文學的標準、文學的規律,實際上沒有改變。從這個角度講,我們有歡欣也有不安,有懷疑也有自信。

實業家的作為/商業主義對生活的汙染

企業家之眾,他們當中當然有非常使人感動的人。有的億萬富翁、大的企業家,真的使人感動,無論是個人生命的頑強、意誌的堅定,還是別的。他們那種社會責任感,他們的理想主義,真的是讓人肅然起敬。推動社會的強大力量,需要企業家、實業家,當然還有科學家、道德家、藝術家,這些自不待言。

講到文學家和實業家、經濟人士的關係,幾乎是一麵倒,但也不盡然—可以看到大量的歌頌企業家的報告文學,看到大量的寫企業家的小說。

一大部分寫作者是那麼強烈地歌頌企業家,有一類文字大概都在歌頌企業家。但這往往是作家當中那一部分表達比較表麵化的、沒有植根於個人的才華和生命質地的表達。所以也不能太當真。

但是也要看到,作家的憂患意識總是比較強,比如對科學家,更多的看到了科學對於人類造成的負麵作用,一直如此;對於經濟人士、商業主義那些東西,有時候也是過多地看到了負麵的東西。他們特別理想主義,有這個傾向,古今中外好像莫不如此。《你在高原》裏塑造了一個特別了不起的企業家,在《無邊的遊蕩》那一部裏,寫了一個大得不得了的企業家,他海內外產業很多,同時閱讀量巨大,精神方麵的關懷非常強,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這個人物也是在生活當中的觀察和綜合,不是簡單的虛構。他們當中的確有那種博大的胸襟,有精神的開闊度。

我覺得這種認識也得有個過程,作家會寫到這一部分人的。這一部分人物有一個被中國社會廣泛認可的過程。現實中也的確是,唯利是圖的商人太多,為經濟而經濟、為利益而利益的這部分人實在太多了。

講到文學,和別的東西不一樣。人們總是有一個錯覺,當他回到理性的時候,這個錯覺就消失了。但一般而言,這個錯覺總是籠罩他,即覺得藝術、社會、人性這些東西都是線性發展的,都會進化、進步的。實際上文學不會進步,文學不是因為到了20世紀、21世紀就一定往前走,不是這樣的。比如我們今天登上了月球,但是還沒有一個人寫月亮的詩超過了李白。藝術、文學不會進步。如果用進步的觀點去看待文學,肯定是錯誤的。科技會進步。今天擺到我們廣大作家、思想者麵前最尖銳的一個問題,就是社會能不能隨時間而進步、人性能不能同樣如此?如果說文學不能進步的話,那麼社會能不能線性進步、人性能不能?這個問題太尖銳了,沒有幾個人能夠回答,沒有幾個人有能力去回答。這正是文學家麵臨的最大問題。

在80年代中期、90年代前半期的時候,中國作家大多都能夠回答這些問題,雖然他們回答得不一定對。

那麼到了今天,所有稍微有一點深邃度的作家,大概絕大多數的人不敢回答這個問題。這就帶來了大量連帶的因素,比如對待經濟人物的評價,對於科學人物的評價—沒有什麼比經濟和科技再直觀、再有力地推動社會發展的了,它是一個很大的強力。當年說發展是硬道理,主要是指經濟、科技。科技的目的也落在經濟上,這個不必諱言。

推動社會進步和發展速度的主體骨幹部分,在作家這裏卻很難把握。

比如說商業主義對於生活環境的汙染。商業是支撐我們社會物質生存的,它不可或缺,社會的繁榮、文明的建立,不可能沒有商業,人類物質生活的基礎是維係在經濟創造、經濟活動上的。可是商業主義對生活無所不在的腐蝕,讓人望而生畏。愛情、藝術、倫理,各個方麵,隻要稍微放眼一望,無不看到商業主義對它們的汙染和損害,人和人之間沒有真的情感,什麼愛情,父子之情,都被汙染了。過度的商業主義在社會生活裏,會汙染每一個角落,讓人的生活變得空前危險。“二戰”發生前,西方的一個歇斯底裏的政治人物,曾以商業主義對人類社會的令人恐懼的後果、巨大悲慘的前景為理論依據,做下了滔天大惡。但事實證明他不是關心人的精神層麵,而是為了攫取和稱霸世界。

還有,商業主義無所不在的地方,源發了金融危機,這都給我們許多的反思。如果人類依然這樣發展下去,也沒有什麼好的結局。要有一種遏製它的力量,那麼這個力量最終來自哪裏?可能不光要依靠所謂的作家、道德家,這樣一些人文工作者,關鍵還是依賴所有的人,即調集人性本身所擁有的全部健康力量。這包括那些經濟人物,他們要和精神方麵的人物聯手,才會起到一點作用。不然就沒有任何的可能。

現在一些人根本沒有底線,為了賺錢什麼都幹。我走過了好多地方,聽到看到的那些事情,有的簡直不願說起。細節之慘烈、事件之悲痛、行為之惡劣,沒法訴諸語言。《你在高原》寫了幾個地方,但是回頭因為不忍去看,還是把它抹掉了。

這個社會已經到了極其危險的時期。在這個時期,我們特別希望出現那些經濟方麵的精英,他們要有特別清醒的頭腦,有危機感,思考問題要超越自己的專業。可惜這樣的人物還是嫌少,那些不顧後果的純粹的經濟動物太多了,這個是我們遇到的特別糟糕的問題。

平均化的外殼/新的個人

也許看起來作家越來越多,實際上是越來越少。時代對於真正的語言藝術的要求越來越高,越來越嚴苛了。而現在特別容易處在一個平均化的寫作水準上,要突破這個平均值非常困難。如果說過去的藝術平均化的外殼有一公分厚,那麼到了互聯網時代,這個大麵積的平均化結成的硬殼,大概有一公尺厚。所以個人的強大、才華的強大,需要能夠足以頂起一公尺厚的外殼才行,這才有可能成為一個基本合格的作家。

簡單一點講,對初學寫作者或者可以說:少上網絡,少看電視,少看各種各樣的報紙,多讀經典。這是簡明扼要的、行之有效的、近在眼前的、立等可取的辦法—但它絕不是根本的辦法。

按時下的情形,一是完全地跟隨,完全混在裏麵,追求最大公約數的那種表達,跟上時尚。這樣做肯定是一個失敗者,因為他必然失去個人的獨立表達方式和表達內容。完全地跟隨和追逐是不會成功的。再一個就是走向它的反麵,徹底地拒絕,不看不聞、不管不顧,完全埋頭在個人的世界裏。這也不妙。因為數字時代呈現的這一切複雜和繁瑣,像潮流一樣湧來的生活,是生命麵臨的一種真實境況,是無法拒絕的。

如果還有第三條道路,那也不過是二者的折中,比如有意地回避一點網絡,有節製地回避一點現代數字時代廣泛的、密集的傳播,有意地規避一點,但是又吸收可以為我所用的東西。可是果真有這樣的第三條道路嗎?也難說。真正的第三條道路,還是要有勇氣直麵全部的真實,消化它,麵對它,從中去察省和感悟、去獲取。我們要比過去更深入地研究它,而且主要是更深入地閱讀人類曆史上積累下來的所有文明成果。我們要根植在我們自己的傳統上,因為傳統太深遠了,它有幾千年的時間,而眼前的數字時代隻有十幾年的時間,我們不可能把幾千年的根完全拔脫,一頭栽到十幾年的薄薄一層泡沫上去。

我們植根於傳統的經典,語言藝術的經典,但絕不回避今天的數字時代。我們要在時代的水與火裏淘洗、淬火,錘煉出一個新的個人。這個要求是很高的。

更加闊大和遙遠/對專業色彩的遏製和壓縮

《古船》和《九月寓言》的語言綿密,心要非常靜才能讀進去。它敘述上留給人的空間感比較小。但是《你在高原》不同,讀者不一定被它的密致給纏住,很容易進入,但漸漸又可以感受到原有的語言質感。

《古船》和《九月寓言》在品質上可能跨度比較大,有人說不像同一個作者寫的。《九月寓言》的敘述方式、語言的密度、節奏和速度都發生了變化。《你在高原》經過了數字時代的洗禮,吸收了大量的報道風格。英國有一個文學理論家,他說好的作家基本上具備兩種能力,一是寫實和報道的記者的能力,即能夠將一個事件非常客觀、生動、及時準確地報道出來;還有一種能力,就是想象和變形的能力,這是詩人所具有的能力。

到了數字時代,社會化的寫作趨向越來越強,它不停地通過直白的文字,迅速地報道社會。這其中並沒有過多的想象和變形。即使是一些想象大膽的怪異小說,隻是在題材上往那個方向走,運用的手法也還是社會性的、大眾的,具有那種直觀性和直接性,非常通俗。

歌德說的“詩與真”,詩就是想象,就是變形,就是充分的個人化,“真”就是非常客觀地、如實地、直接地描述和報道,以此逼近真實。《你在高原》吸取了數字時代的社會化寫作經驗。但這隻是外部的情形。這樣使文字的空間感加大了,意象和文字一齊變得疏朗了。

但這隻是貌似“社會性寫作”。它的個性與功力潛在更深處。畢加索有一句名言,他說自己十幾歲的時候就達到了拉斐爾的水準,可是卻要想法一輩子學習兒童那樣去作畫。他的意思,無非就是說單純從技法層麵解決的問題,對他來說已經不難,難的是精神層麵的、超出了技法層麵的一些東西。我這裏不是自比畢加索,沒有那麼狂傲和愚蠢。我是說,對於我而言,最大的問題,我所麵臨的最嚴重的問題,仍然同樣是藝術和生命的關係問題,是從生命本質出發走向更加闊大和遙遠的問題。

對於整個數字時代的全部營養,我們肯定不會漠視,不會簡單地拒絕。在這方麵,我們會有足夠的好奇心。我們會從這個時代的全部信息中,獲得個人的綜合。

有人認為《你在高原》盡管很長,但是比過去好讀。因為它“貌似社會性寫作”,那種強烈的專業色彩,至少從表麵上得到了遏製和壓縮。

這樣說,就是貌似和數字時代達成了某種共識,同樣是追求那種表達的最大公約數和平均化,而會讀的人,內行人,當然會讀出更內在的東西。

今年早些時候在澳大利亞,一個電視台采訪我,還有觀眾在下麵。其中有一個提問者說,22年去寫一個東西,中間那種巨大的變化,一個作者是沒法承受的,所以也沒法做下去。這22年的變化真的太大了,整個世界的變化太大了,這要逼著作者不停地修改,最終將把原來的設計撕毀—這種可能是存在的。

可是,文學最終還是寫人性的,我們發現兩千年前的人性和現在的人性,其核心部分變化是不大的。孔子有一句話,叫“性相近,習相遠”,這句話是講空間,實際上也講了時間。比如齊國到魯國,人性是相近的,但是他生活的習性相去很遠,這是空間上的;時間上也是這樣,古人遇到了哪些事情高興,今天的人仍然也高興,人性的核心部分變化不大。

但是有些東西變化既大又快,比如說生存的客觀環境。科技發展很快,還有其他,那就予以保留。有好多的設計框架,對於生活的把握,對於感覺的把握,22年肯定有很多變化。特別是個人認識上的變化,一定會表現出來。種種變化都在作品裏留下了痕跡,對於“我”的否定,也就構成了這本書的一個重要內容。無論如何,作者沒法掩蓋那些自責、懺悔、否定—類似的一些意味,恰好構成了這本書的繁複之美。一部長篇不需要像溪水一樣歡暢到底,它倒需要跟時間相匹配的反反複複重重疊疊的痕跡、各種不可調和的矛盾。這一切組成了另一種和諧,使其變得蒼渾起來。它內部的繁複和外在的巨大體量,正是追求的一個美學方向。

當然,事情也沒有說說那麼簡單。為了服從一個統一的韻律,需要解決好多技術性的問題,需要拿出很多的時間來,一一修理。

階段性的奇跡/伴隨始終的判斷

我們這二十年來,不要說推的再往前,出版界、文化界發生了很多重要的事件,這些不一一曆數了。我們說要等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是說整個社會從大的方麵實現那樣一個較理想的麵貌,一定是局部的亮點,一些階段性的奇跡,不停地產生,最後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頻繁。這會迎來那個相對好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