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文化事業獻身的方式很多,不僅是創作,還可以與創作者聯手共行,這是一個偉大的工程,一個文化的工程。出版者從事的不是一般的商業和經濟活動,而是具有更高的道德感的工作。
一個優秀的出版者說了一句話,我們可能不會忽略:“一個搞經濟的人,一個搞商業的人,他很難肩負道德建設這麼巨大的任務,但是他也應該充分地考慮到這個問題。”他的意思蘊含了這樣的意思,就像一個科學工作者,他的整個科學行為的全過程,都滲透了個人的道德判斷。同樣,一個經濟工作者,一個商業工作者,他的整個商業行為並不是跟道德剝離的。有人說這個是搞經濟的,那個是搞道德的;這個是搞物質的,那個是搞精神的。事情遠非如此。人類文明社會裏,無論從事任何專業,裏麵都伴隨著他個人的道德完善、道德判斷。
出版人做的不是一般的商業工作,這比一般的商業人物和經濟人物更多了一個難度,就是直接介入文化,從事文化產業,他的力度和意義也表現在這裏。
作家的憂思滿懷/良知和樸素
作家跟社會的關係,深入閱讀作品後,完全不會產生誤解,隻有不讀作品的,才會非常浮淺地理解問題。作家和社會生活的關係是相當緊張的,任何一個稍微像樣的作家,都是挑剔的、批判的、不滿足的、憂思滿懷的。他是這樣的一種人,不然的話,他就不會極度地追求完美,源於個人生命內部的感動也就大打折扣了。
說到官場人物,作家的書裏總是貶多褒少,因為作家就觀察到的一些領域發言,總要真實地表達。官場小說在中國的小說史上叫社會譴責小說,有寫得相當好的。
無論是在基層,在機關裏工作,這些對於作家都是一些養料。因為一個作家應該對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從最底層的勞動民眾到比較高層的一部分社會人物,都應該了解,這是非常重要的,是知識的一部分。一個好作家,有良知的樸素的人,是不會沒有是非感,不會失去正常判斷力的。這些嚴格講來是不在話下的。
野地精靈/兩種本能/第二次選擇
《刺蝟歌》對我來講是很重要的一本書,《你在高原》因為體量過大的關係,所以作為文學現象容易被人注意到。《刺蝟歌》還沒來得及回味和咀嚼,《你在高原》就出版了。我不會像野地精靈一樣地去看待社會。仔細看,每一個動物、每一個精靈都有出處,都能夠從現實層麵解釋得通,不是簡單的荒誕。困難在於它是一個現實感很強的、從邏輯和語境上說得通的那麼一個怪異的傳說。如果毫不負責任地“穿越”,一會兒變成馬,一會兒變成神仙,一會兒又變成妖怪,那叫畫鬼容易畫狗難。《刺蝟歌》的難度,在於它是一個樸素的神奇故事。
感受絕望和悲觀,現在一點都不難,難的是絕望之後的選擇。人既然要活下去,就要選擇,第二次選擇才是最困難的。因為絕望而悲觀,就往下沉淪,就痞子氣,就胡作非為,那是一種選擇。還有一種選擇,就是仍然積極地生活,哪怕給這個世界增添一點點溫暖,做一點點彌補也好。盡管悲觀,覺得一己之力無濟於事,也還是要努力去做,因為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絕望之後的積極,都沾上了偉大的色彩。每一個絕望而積極的人都很了不起。偉大和平凡,在一個人的身上就這麼結合了。所有的痞子、罪犯、胡鬧者,都是這個世界的毀壞者。
德國一個哲學家叫弗洛姆,他說人有兩種東西在生命裏,一種是生本能,一種是死本能。生本能使人對生活充滿了希望,是向上生長的一種力量,是一切美好事物創造的根源和動力。死本能就是絕望和毀壞,很殘酷的東西都源於它。人類要戰勝死本能,因為這種負麵的力量十分可怕。好在人是有理性的,是經過了幾千年文明淘洗的,有能力遏製自己身上不時泛起的惡力,突破它的規定性和強製性、潛在的指引性,做一點創造的事業。
喧嘩和獨唱/文學策略/不忍/生存的世界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取向,文學表達從風格到內容都是不盡相同的,不可能讓別人都和自己一樣,這一點是肯定的。作家應該有足夠的包容,足夠的理解,這些都是好的。眾聲喧嘩強過一聲獨唱,那會產生一種豐富性,形成複雜交集的聲音。
一個作家如果運用文學策略,說話還是越少越好。小說家不停地演講,不停地傾談,不是很蠢嗎?因為理性表述越多,對感性的壓迫和局限就越大。一個以寫虛構作品為業的作家,如果嘴巴閉上該是多好啊。所有的評論家最後從他的虛構作品裏麵,將分解出各種各樣的思想,這個作家隻會越來越多解,越來越博大,越來越神秘,越來越具有不可預測性。小說家寫下的言說文字,一般來說越少越好。
可是有人為什麼要這麼愚蠢呢?把嘴巴閉上很容易,可是要直接說出的話怎麼辦?看到的社會上的很多狀況,精神狀況、社會狀況、物質狀況,忍不住就要說,就要提醒,就要呼喊,因為作家麵對的這個世界太危險,更因為心裏不忍。
如果是這樣的一個人,連這種樸素的質地都不敢保留,隻為一點文學策略去設計,去強製自己,斤斤計較,也算可憐。
理想的寫作人格是這樣:一路走下去,該呼喊就呼喊,直到喉嚨喊啞。同時也會沉醉到虛構的快樂裏。這意義是一樣的。這樣一輩子,到了完結個人文學生命的那一天,會對得起自己:呼喊了一生,虛構了一生,隻為了這個生存的世界。
繼承中的發展/文化保守主義/充沛中氣
我對文化創新不太理解。因為一直談的是科技創新。文化主要是繼承,是在繼承中的發展。創造更新的部分當然也會有,但那可能是於悄然不察中演化形成的。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所以給人的感覺就不會是突出的創造和更新。在科技突飛猛進和商業主義大發展的全球化時代,文化保守主義可能是最為珍貴的,也正是這種保守主義,會構成一個國家文化生產深厚的內在的思想基礎,形成比較強大的自信力,養成一個民族生存和發展的充沛中氣。
文化不會獨立於經濟和其他,因為它是無所不在的東西。二者都不能相互搭台。把文化理解為一些通常的“文化活動”,是很狹窄的認識。一般來說,一個地區一個國家濃烈的文化氛圍,就在這個地區和族群的舉手投足之間表達出來,而不是一時興起搞起了什麼文化節令。那是無濟於事的。比如現在,我們國家的文化蘊含力有多深多廣,可以從日常生活中、從大街上人們的言談舉止中看出來。還有,就是從人均讀書量上看出來。文化不是表演的“戲”,一表演,這種“文化”就不真實了。“文化”的表演,說到底是對文化的一種野蠻和輕慢行為。
寫作是靈魂之事/不可預測的偉大而神秘的力量
不能以評獎作為評價文學水準的尺度。任何獎項內都包含有好的作品和極其糟糕的作品。在我的眼中,作家可以不得任何獎,包括諾貝爾獎,但一定要認真苛刻地要求自己的寫作,這是靈魂之事。體製是外在條件,它當然會影響創作主體這個最核心的部分。但永遠不能忘記,創作是人的心靈產物,還是要極為看重和依仗心靈,相信心靈的不可預測的偉大而神秘的力量。
日常生活中要和平庸作鬥爭,要尊重和敬畏文明。在任何地方,如果野蠻總是勝於文明,人們就不敢向往文明了。現在的人不讀書是一個大問題,人均一年隻讀零點幾(部)的書,並且包括了一些不入流的濫書,還談什麼軟實力?還談什麼在國際上的影響力?我們的民族從什麼時候、因為什麼原因喪失了閱讀的能力,這是需要我們全民思索的一個嚴重問題。我們起碼要從這裏入手吧。
齊國/芳心/愛的張力
在寫《你在高原》這22年裏,閱讀了大量的齊國文獻,發現齊國那麼興盛卻被滅掉了。要尋找這個原因。同時麵臨的是中國現實的很多問題,需要深入聯想。《芳心似火》與《你在高原》的關係就是這樣的。有人甚至說它可以當成《你在高原》的一個長長的後記,當然那也未必。但它肯定是個人的重要思考。
可以說,長時間一些關於社會、商業主義的思考等,都概括在這本書裏了。
“芳心”比喻成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戀愛,“芳心”是還沒有充分燃燒起來的之前的那段過程,像花兒一樣,沒有衰敗。但是劇烈燃燒之後,也就變成灰燼了。關鍵要保持一個“度”,人和自然的關係,也要如此。巨大的愛,巨大的愛的張力,這個時候才是最有創造力的—愛是最有力的。
(2011年12月18日,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國學熱的聯想
今天討論的是“國學熱”。這是一個困難和複雜的話題,所以討論一旦開始,時間就顯得有些不夠用。它很容易切入,但是談得深入又很難。要說清楚問題,避免自己的片麵性,恐怕也不那麼容易。要講出自己的新見解和新發現,需要的篇幅就更長,因為涉及的問題特別多。這次討論等於是萬鬆浦書院在這個主題上的一個引言、一個開頭。這種討論以後還會做下去。
今天很受啟發,覺得很有意義,還得好好消化一下。這次僅僅是破題,是一係列研討的開篇。從“國學熱”談起,實際上是要接近中國文化、中國傳統精神之綱,抓住了根本性的東西,類似問題也就“綱舉目張”了。這種討論會連帶和派生出各種各樣的問題,隻要涉及就會探討。
我談談觀察到的幾個現象,也是平時的體會和感想,用來和大家交流。
第一個現象,那些比較理解西方的人、學貫中西的人,往往都是大儒,他們對中國典籍、對傳統文化特別熱愛。當然這其中也有一些剔除和批判,有具體的分析。反之,那些較少研讀西方典籍的人,沒有在國外長期生活和考察過的人,卻很容易簡單化地崇洋,發生這樣的一些文化衝動。讀一下文獻記錄就會發現,那些對西方文化有過深刻了解的人,受過很多西方教育的人—這個名單可以一直排下去—都是大儒,都十分倚重中國的傳統文化,在中西文化比較上比較理性。
第二個現象,許多人談到“國學熱”中存在的形式主義、泡沫化,其實也是一種必然。任何時尚和形成了某種潮流的事物,都會有這樣的弊端,很難有個例外。真正深入者不必受這些左右,也不必趕那些表麵熱鬧。這裏需要更紮實的工作,需要具體的堅持。比如書院南邊那個水塘,平常看到的、在上麵翻騰的,都是花色小魚,它們每天在那兒喧騰。但是這個水塘已經有很多年了,不可能全是小魚。了解情況的知道,水塘裏麵至少有幾百條大魚。那麼它們平時哪裏去了?在下麵,在深水處。文化的水塘也是一樣。
第三個現象,是做人的價值。一個人有怎樣的價值、價值的大與小,可以從許多方麵和角度談起,但有個最基本的衡量標準,就是看其能否相信永恒的真理,能否不倦地追求它。人生可以有很多缺點和失誤,但是不能放棄對真理的追求。缺乏對永恒的真理的追求心,不相信有永恒真理的人,一切都采用實用主義態度的人,絕不會成為有重要人生價值的人。實用主義者在現實生活當中,不會是一個樸實可靠的人。這個人生價值,不光是指文化成就和其他方麵的成就,而更多是指人在推動社會曆史、在改造人性的進步中所起的作用。
第四個現象,是“小事情”聯係著“大未來”。我們不要小看那些“小事情”。比如前幾天一個地方發生了百年罕見的大地震,廣場上臨時避難的人有三萬多,都可以想象那個場麵怎樣混亂和危險。但是廣場上的三萬人當中,老人和小孩婦女都得到了很好地照顧,有人還冒著生命危險去幫助他們。三萬人呆了幾個小時,散去的時候,廣場上找不到一點垃圾。這似乎是一件“小事情”,但這樣的群體一定會有光明的大未來。還有一本“二戰”時期的將軍回憶錄,其中說到一個被戰爭徹底毀壞的國家:大多數來到現場的人,都認為這個民族完了,將軍卻說不會的—理由是他看到一位老太太小心翼翼地把一盆花抱到了避難棚裏—如此地愛美、追求美和維護美的族群,怎麼會完?
我們的傳統文化中真的有極好的東西,是它維護了一個族群的存在和發展,保證了幾千年的文明延續。仁義禮智信,這些精華不僅不能流失,還要包含在生活的細節當中。
去年我在香港講學近三個月,有一次從市區地鐵到高鐵一直轉了很遠,去一個大學看朋友。當時隻記住了樓的區位,怎麼也找不到具體的位置,因為立交橋和路口太糾纏複雜,對外地人來說很難。我不得不到一個路邊店詢問。當時兩位店員年紀都很大了,他們先是耐心地為我講,當我走開時,其中的一個老太太又趕過來—我以為她要進一步出門指點和說明一下,誰知她一口氣送了我幾華裏。
這件事情很小,卻令我難忘。我們如果遇到一個打聽道路的人,能夠這樣做嗎?類似的場景我在國外遇到過幾次,但是在國內幾十年裏,一次也沒有遇到。有些“小事”,比如在公共場合大聲吵鬧、不排隊、不注意飲食衛生環境衛生……我們如果連這些都做不好,還談其他嗎?其實這正是悲哀之所在。看未來,從一個人到一個民族,道理都是一樣的。這究其根本,正是傳統文化中最美好的東西是否被堅持下來的問題。
“國學熱”的結果,應該是將美好的傳統植在每個人的心裏,而不是化為表麵的熱鬧、不是讓其成為商業行為的一部分。美好的傳統其實就包含在一些生活細節裏麵。注意這些細節,從自己做起,才是我們每個人麵臨的真正問題。
就談這些。感謝各位的參與!
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