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二)(1 / 3)

半島劄記

【老李花魚兒趣事】這幾個村子最常提到的一個名字就是“老李花魚兒”。很奇怪的稱呼,但不是外號。一遇到什麼難題他們就說:“要是老李花魚兒在世就好了!”有什麼力所不及的事情,他們就搖搖手喊:“你以為我是老李花魚兒?”關於這個人的故事太多了,比如捉弄官府、巧治狐狸精、在山上挖石屋獨居等等。他們為了證明這個人的真實存在,有一次還專門把我領到一座山上,看了早就廢棄的一座小石頭屋:從窗欞到鍋灶、睡炕,甚至是盛糧食用的甕,都是石頭鑿成的。他們說這就是老李花魚兒當年的傑作。“多少娘們兒想跟上他過啊!她們找他,他隻慢吞吞吸著煙說,‘明年吧’。這其實是個托辭,老李花魚兒一輩子不近女色。”

【搶運大癡士】為了應付衛生城市達標檢查,大街上一到黃昏就開始忙一些事情:搶運大癡士。這一帶將乞丐、傻子和流浪漢統稱為“大癡士”。他們背著黑布卷兒滿街走,數量可真多。當地人覺得影響市容。公安們開著一輛輛卡車,滿街找大癡士往車上扔,這些蓬頭垢麵的家夥有的嘻嘻笑,有的哭起來,一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齒。有一個臉上沾了地瓜糊糊似的東西,髒髒的,神色木訥,嘴裏急急念叨什麼。離近了一聽,嚇一跳:他在吟詩!“假如生活欺騙了我……我是如此地悲傷……”我問一個幹警:“要拉他們到哪裏去?”對方答:“送鄰縣去,盡可能送遠點兒,要保證他們一夜走不回來才行。”“鄰縣願意嗎?”“這麼多大癡士哪來的?都是他們前幾天送來的啊!”

【河汊隱士】二十多年沒來這裏了。小時候這兒可是最常光顧的地方。這些河汊是捉魚的好去處。荒蕪如舊。一片蘆葦叢中有一個幹草棚子:走近了才發現它是半截插入河汊堤岸的。裏麵大概很寬敞。兩個孩子在嬉鬧,見了我怔怔地看,瞪著大眼。一個五六十歲的女人,是他們的母親。三口人都曬得臉色紅紅的。孩子母親不願說話,點一下頭算是打了招呼,轉身時隨手把孩子攬到一邊。也許是我的誤聽,最小的那個孩子好像咕噥了一句英語—我回頭時,發現母親站到了孩子這邊,擋住了我的視線。正這會兒一個中等個子的男人挑著東西出現了:一個大網兜裏有幾條魚。他有一雙黑亮的大眼。我主動打招呼,他矜持地一笑……離開的時候我想,這不會是當地人,而且很可能是來自遠方、更遠方。他們絕不是一般的流浪漢。

【愛貓人李代榮】這裏屬於泰山山脈東部,一片低山。秋天,一連三個黃昏,我都看見一位中年婦女手提沉沉的袋子繞著山路走來。一開始我還以為她要給誰送飯,後來才知道是為一群流浪貓而來,手裏提的都是它們的吃喝。她由西往東走,走到半路,貓兒們聽到聲響就紛紛從樹隙裏探出頭來:一張張小臉在夕陽的照耀下,就像晚風裏搖動的一片向日葵。她叫李代榮,已經退休,多年來一直照料這些被遺棄的野貓,風雨無阻。她還和鄰居一起,救起多隻重傷的貓兒,到醫院裏為它們上藥、做手術。她為這個已經花掉了自己的大半積蓄。

【小肉肉們,出發了】這是一個小城車站。上午八點以後。像每個同類車站一樣,這會兒處於最擁擠混亂的一個時段,旅客肩扛手提塞滿了窄逼的候車室和不大的車站廣場。到處是果皮和空飲料瓶,汗氣刺鼻。等待旅客檢票的汽車旁,一個穿了交通製服的黑臉胖子叉腰站了片刻,然後穿過小廣場。所有人都慌慌地給他讓路。“這些狗操的玩藝兒!”他一邊走一邊罵,總是重複同一句話。他走進候車室,從邊門拐入一個不大的房間時,立刻眉開眼笑了。這裏坐著十幾個描眉畫眼、身穿製服身背挎包的客運女服務員。他提醒她們該動身了,大聲喊道:“小肉肉們,出發了!”“哎!”隨著三兩聲清脆的回應,姑娘們先後站了起來。

【這回來的是老蛋】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因為急著進城,有些心焦。小城東邊的主要道路都封了,警察不少,警車來來去去。路口上的車輛行人越積越多,都在等,知道一會兒有重要車隊通過。可是這次封路時間太長了,半個鍾頭過去還沒有動靜。我想繞路又想等下去。突然警車嘶鳴:最前邊是兩輛摩托,然後是一邊閃光一邊疾馳的吉普,再後邊是引路車、幾輛黑色轎車—最後又是警車。一定是來了要人,比如外國元首什麼的。進城後,中午吃飯閑聊才得知:今天來的是東部城市的一個頭兒。這人是我的初中同學,再熟悉不過了:個子不高,臀部肥大行動遲緩,當年的外號叫“老蛋”。我本來對車隊通過這種事兒再習慣不過了,可因為這回來的是老蛋,心裏很不高興。

【要喝就喝家鄉酒】席間,他舉起一瓶葡萄酒說:“要喝就喝家鄉酒!我外甥就在酒廠幹,我敢肯定裏麵有葡萄汁,有多少不敢說,但肯定有!你要喝別的酒,我可不敢說……白酒也是一樣,上次喝死那三個人,都是喝了外地酒。外地還成?你又沒親眼盯著它造!你買花生油也可以找我,我表弟開油坊,那邊倒進花生米,這邊把油接出來,這還有假?嘴裏進的東西不得了啊,你得有人親眼盯住是怎麼造的。”我說道理是這樣,不過我沒有那麼多親戚啊!他通融了一下,說:“有可靠的朋友也成吧。”

【一錘砸掉禍害】他是我初中同學,前不久中風,現在說話嘴還顫抖。“老夥計,我那孩兒哭著鬧著買電腦,他媽就買了。以前是多好的孩兒啊,幹活學習樣樣好,人見人誇!誰知他紮進電腦裏半年全變了,淩晨四點不睡,不吃不喝頭發老長,人瘦得不成形兒。有一天他媽瞅個空兒瞧了那上麵,花花綠綠爛得嚇人啊!她又氣又疼,管他,他就操起了刀子!我知道咱家要毀在這個電腦上了,狠狠心,一錘砸掉禍害……鄰居家的一個孩兒也迷上了,模樣也差不多,兩口子愁死了!老兄你說怎麼辦?這世上怎麼就有人造出這種害人物件?”我不知該怎麼說。

【第八次操練】省部門領導要到小榆家村看敬老院,要提前一個星期準備。村裏找了幾個口齒流利的老人,坐在村頭路口。第一次操練是鄉領導,他們在村頭陪同下走到路口,老人們趕緊站起。鄉領導披著大衣,與老人們握手,老人們立刻爭先恐後說:“全托上級的福啊!俺吃不愁穿不愁,住得亮堂堂,比在兒女家裏不知好多少,過年過節還送錢……”第二天至第五天,分別來了市委市政府副科長、科長、副秘書長、秘書長、副書記,路口的老人們照舊答過。第六天市領導與路口老人問答時,才算最後驗收,已經是第八次操練了—但同時接到電話:上邊領導太忙,原定看敬老院的安排取消了。

【魯迅又說對了】他是省內有名的文化人士,退休回到東部小城。他近來十分苦惱,忍不住對我訴說起來:“我回來幾年了,看到聽到很多,特別是文化方麵,有些事真是讓人擔心啊!我要找主管文化的領導反映,通過秘書約了許多次,半年過去都沒一點聲音。有人提醒我,說你算了吧,領導多忙多累,除了要陪上邊來人,還要陪大公司老板—有一天晚上連續陪了三個,其中一個大老板半夜了還叫他去打牌,他趕緊去……我再也不會約他了。我一下想起了魯迅先生的一句話—‘資本家的走狗!’瞧人家魯迅,這一次又說對了!”

【愛怎樣就怎樣罷】村子被鄰近的工業區害苦了,廢水噪音毒氣一塊兒來,村民無數次上訪、央求,全都無效。當地領導罵上訪者:“哪個村裏都有刺兒頭、狗東西!”村民說:“發財的是老板,受害的是俺們,公平嗎?”領導說:“知道人家上繳多少利稅嗎?”村民說:“這關我們什麼事?”領導說:“國家有錢辦大事!”村民說:“別辦了,散給我們一點吧,看俺窮成了什麼。”領導說:“發展總有代價!”村民說:“代價全給了俺,實在受不了啊!”領導說:“那就沒法了,愛怎樣就怎樣罷!”

2011年5月整理

文學的當代選擇

寫作者也許需要更冷靜一些。他麵臨的問題很多,未來對他並不容易。他現在所感受的很多困惑,一點都不比其他人少。一個人專心於文學工作的人,把個人的感想、所見所思所辨,和一些展望與人交流,自有意義。

今天,文學寫作和文學閱讀麵臨著雙重困惑。

突變的標準

在文學史上,幾千年幾百年中確立的那些標準,已經被動搖。那些經典作家不像過去那樣被推崇,一直得到公認的好作家,以及他們所開辟的文學道路,正在被擯棄或忽略。也就在這短短的二三十年裏,一切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長期以來所認定的那些文學價值,似乎在突兀地改變。

這是令人痛苦的。一些在上世紀50年代前後出生的很多作家不再寫作了,聲音變得微弱,失去了更多的讀者。少數作家在頑強地堅持自己。出現了大量的網絡傳播文字,據說受到了廣泛閱讀。

比如,一個朋友家裏的書架上堆滿了發行量很大的一些讀物。一般來說,這其中絕大部分都是文字垃圾。客人問:你的書架為什麼擺滿了這一類書籍?他聽了臉上立刻一沉,非常沉重地說:沒有辦法,阻止不了,所有這些垃圾都是孩子搬回來的。他的孩子今年二十多歲,把流行的所有東西,國外國內的,全都搬到家裏來了。

這就是他的孩子,一個愛好文學的孩子。

父母都是素質非常高的人,父親是作家,母親是教授。他們的職業道德、專業信譽都很高。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的說服力都很強:這個作家在演講時,輻射出來的氣場能夠籠罩整個大廳,很多人聽了以後久久不忘。他不是靠表演,而是靠誠懇和學養。大概聽過他演講的年輕人今天都到了四五十歲,大部分成長起來了。

他們多愛自己的孩子,起碼要培植一個好的閱讀者—不敢奢望讓兒子也成為一個作家—作家大致不願意讓孩子走相同的道路,這和演員不太一樣,和畫家也不一樣,作家們職業傳承的欲望不是那麼強。當然也有作家的孩子從事了寫作,但這未必就是上一輩人的願望。因為父母從這條路上走過來,知道文學的艱辛,知道這是一種多麼困難的事業。哪怕是稍微像樣子的寫作,都要經曆極其漫長的、遠遠超出想象的艱苦訓練—當獲得一點點成功之後,伴隨而來的各種各樣的副產品也是很難忍受的。沒有格外的頑強,會畏懼這樣的人生的。所以作家一般不願讓自己的孩子從事這個職業。

但是作家生活在藝術氛圍中,熏陶了一生,太知道藝術之美了,太知道文學的魅力了,知道它對人的一生意味著什麼。他認為不懂藝術的人,沒有良好閱讀的人,是枯燥無趣的、無能的人,他怕自己的孩子變成那樣的人。他當然希望自己的孩子懂得藝術,能夠閱讀高雅的文學作品。可惜今天我們的孩子要做大量的功課,應付這個年齡的很多問題,讀“閑書”的時間非常之少,所以把那麼可憐的一點時間用來讀這些垃圾,會讓家長痛心疾首。

作為家長,那個滋味是不好受的。他們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孩子這樣下去。可是沒有辦法,孩子有孩子的命運,有倔強的性格。為了求得一個和諧的家庭,父母最後隻得認同現實,忍看後一代把所有的垃圾全都搬回家來—一開始這些東西放在孩子的小臥室裏,後來多到擺不開,就放到父親堂堂的大廳裏來了。

這個家庭隻算一個當代標本。

其實許多家庭都會看到類似的情形。這說明了什麼?預示了什麼?

顯而易見,我們整個社會遇到了一些非常大的麻煩,文學隻是一個表征而已。

問題好像來自兩個方麵,一是兩代人的選擇差距太大,各有自己的閱讀標準;二是作為寫作者,許多人沒有勇氣把過去的道路堅持下去。我們當下的文學走到了一個複雜的、困惑的十字路口。實際上這當然不會是一個文學問題,而是人的問題、民族的問題。文學從本質上而言,專業性是很弱的,它實際上是生命和心靈的投影。

真正的文學是源於生命的那種感動,是人生的過去、現在、未來,這是全部元素在生命裏的一次發酵、升華和吐納。它是不可重複的。它是生命中一些特殊時刻裏的閃亮—自己不可重複,他人也不可重複。

文學如果成為一種“專門感動”的事業,這怎麼可能呢?

過分的職業化專業化也就是一種手藝,可以每天做下去,可以傳授。文學顯然不是如此。所以文學寫作的專業屬性是比較弱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一切的人都擁有文學的能力,隻是因為各種原因,這種能力被壓迫了掩蓋了而已。文學藝術對於生命來說,沒有業餘的。對於每個人的機會、關係和性質,都是完全一樣的。你感動了,你要訴說,你要表達,就是這樣一種欲望—當這種欲望來臨的時候,你就會全力以赴,煥發出整個生命的能量,所以藝術對你來說不會是“業餘的”。

話可以這樣說,也可以反過來說:所有的藝術都是業餘的。因為一個人平常要做好多事情,要維持生命的基本物質需要,藝術的衝動是在這個前提之下的。這樣的藝術衝動才是自然和真實的。可見作家最好有勇氣打破那種職業化的工作習慣,不倦地投入社會生活,不停地喚起自己作為一個人的生存責任,並不斷地強化它。

作家的種種努力和奮鬥,並不是每一點都可以落實在紙上的,不一定全部寫成小說散文或詩歌,而隻是分解於樸樸實實的日常勞動之中。有了這樣的狀態,藝術表達才會是飽滿的。

良好的文學判斷力應該擁有和保持。我們的孩子,我們的下一代,也包括我們同代人,都麵臨怎樣回避閱讀垃圾的問題。判斷一部文學作品,終究要看它的語言、形象,看其思想,看書中所包含的道德和精神的能量。

有人說時代變了,今天的閱讀不是昨天,既不是19世紀,也不是上世紀80年代—是以前的老標準有問題,而不是我們的選擇有問題。

但這裏有個基本的事實仍是無法回避的:我們的文學標準是幾千年來一點點形成的,它不會在某一個時期發生這樣突兀的改變。認同這種突變隻會是一廂情願和自我寬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