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二)(2 / 3)

作者的演化

當代文學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就是越來越多地寫現代喧囂及內心波瀾,文字間沒有了多少天籟、沒有了大地氣息。大自然的力量不再左右我們,更沒有了這方麵的敬畏—這種意義很難用幾句話去概括,但是這種敬畏心隻要存在,就能感知,就能把人籠罩,和書中的人物及故事融為一體,形成一股魔力把人攫住,讓我們不可擺脫。是作品的綜合意境,而不僅僅是一個故事或某一種思想把人征服。

今天的作品寫盡了各種各樣的現代變態、異化之類,寫了奇奇怪怪的情感。這看起來隻是一個形態和傾向的變化、描寫對象的變化,但是反映出的真實性質就有些嚴重了:現代人已經越來越沒有勇氣,也沒有時間去麵對整個的生命背景。

我們當代人仍然在講“行萬裏路,讀萬卷書”,但是我們的萬卷書隻是草草地翻一下,點幾下鼠標,這就有了萬卷書。萬裏路是坐飛機、坐高鐵,那又何止萬裏!古人的“行萬裏路”,是指用腳板一步一步踩出,或頂多是乘畜力車及櫓槁帆船。“萬裏”是一個代稱,指很長很長的道路。

我們當代人,肉身跟大自然的摩擦已經大大減弱,不再像古人一樣走遍大地山川。看一下蘇東坡、李白、杜甫他們的年表,可以想見他們在祖國大地上流徙、奔波和穿梭,他們對自然萬物的那種情感必然是另一種深刻和濃厚,不可以拆分,不可以稀釋。所以他們才有那樣的詩文。作為生命,作為人,作為誕生在天地之間的一個思考者,思想的坐標如此闊大,作品自然也就有了一種偉大感。

他們思考的問題越是深入,越是能夠籠罩你,讓你感到了個人生命的渺小。

到了現代主義之後一路走來,我們人類的科技傳播信息手段翻新,藝術手段也成倍地翻新。先有了各種各樣的報紙,然後是電視,再接上是網絡—當我們需要知道什麼的時候,點一下鼠標搜索,全都集中出現了。所以有人對行走大地這種事就愈發不解了:何必身負背囊走那麼遠的路?何必穿行大小村莊城鎮,不停地做一些人文地理方麵的考察?

電腦網絡上要什麼有什麼—要個人的生命體驗,人的情感,它也藏在網絡之中嗎?

可以查一些數據,基本的河流、地理概況等。數據對寫作者來說是重要的,是客觀的思維材料,但是更重要的還是經驗和情感。那是非常特殊的個人體驗,需要來自糾纏繁瑣的現實摩擦。文學的思悟不能僅僅根據數據來推理,它依賴個人的投入。

作品撼動人心的力量源發於實際生存的愛與痛,源於這類感觸。就此來說,再現代的藝術手法也無可彌補。缺失了前者,作品內在的神秘力量就會蒸發。情感的力量在減弱,情感變得稀薄,這才是致命的。

一個人要保持自己飽滿的情感,這可能是最困難的事情。

知識可以增加,數據可以獲得,但是情感卻會耗盡。職業作家最後的問題,大致是出在生命體驗的欠缺,出在情感方麵。個人生活方式的改變,技術性地對待生活,遠離苦難和大地,終究突不破時代的各種局限,打不破日常慣性秩序。作家一開始的掙紮和奮鬥史結束了,其他也會一起結束。

誰來挽救寫作者?不是任何的機遇和機會,不是各種幸運的降臨,而隻能靠自己—回到真實的生活中,拋棄所有的虛擬和假象,讓心和身同時沉下來。這樣才能有真切生疼的感知。

有時候一個人特別有智慧,寫出了很多好作品,可是在某一天和他碰麵時,卻會發現如此聰明智慧的一個人,怎麼會說出那麼讓人受傷的話—他對生活的基本判斷和你差異那麼大,生活中一些黑白分明的事物,普通老百姓都能看清的事物,一個成功的作家(他)卻會視而不見。這是一種對苦難的漠視,他的眼裏已經沒有了大地和眾生。

最基本的一些問題被混淆,就因為他自覺地把自己置於習慣的生活軌道上,很自然地追隨時下所形成的秩序、思考問題的方式上。而真正的作家要有勇氣打破這些,回到原來潮濕或幹燥的泥土上。隻有這樣,那種誠懇和鋒利才能從頭到尾地貫穿下來。沒有這些,任何所謂高深的哲學、現代手法都不可能阻止一個作家的潰退和腐敗。這是毫不客氣的。

為了迎合閱讀的潮流,改變原來的堅持,一再地靠攏通俗,比如說寫出大量的暴力和性、齷齪,尋求刺激和好奇,推助欲望的張揚,說白了都是極其淺薄無聊的。要在一貫堅持的道路上開拓出一片新天地,講出新故事,抵達新高度,當然是很困難的事情。但隻要不想隨波逐流地頹敗下去,也隻能如此挺住和抵住。

經典的意義

我們不願讀垃圾,那麼最可靠的辦法就是讀經典。

有人常有這樣的經驗:早在大學讀書的時候就讀過的某部經典,回想起來感動如在眼前—是不是因為當年見識太少,很難找到一本好書,腦子裏積累的文學欣賞方麵的激動太少,所以讀到一本就會有那樣的新鮮感和刺激感?而今天見了所謂的世麵,走了很多地方,讀了不知多少好書,現代的古典的都讀過—以今天的眼光和水準再看一下,還會感動嗎?於是他會試驗一下。

結果仍然被吸引,幾乎是一口氣把它讀完。這是他經曆的最幸福的時光。很早以前的那些細部記憶沒有了,類似的大感動卻再次回來,而且超越了過去、覆蓋了昨天……那種快感是沒法用語言表述的。這時他會發現:真正的經典是常讀常新的。

有一次幾個朋友開玩笑,說如果你被抓進監獄裏判了十年,進監獄的時候隻允許帶一本書,你帶哪一本?這個問題是極而言之,最能考察一個人的閱讀趣味和作品判斷了。問完之後,那個朋友仔細想了一下,非常莊重地說出了一本經典的名字。

他說的是一部應該永遠被記住的作家的代表作。即便在當代,這類書籍還是難以湮沒。一位作家盡管當時十分出名、十分顯赫,但是不能持久地保持自己的名聲。要能夠經受時間的考驗,其實並沒有任何捷徑,不靠一時獲取的榮譽,不靠臉上抹多少油彩,而完全靠文字本身。懂書的人還是很多的,隨著時間的延長,經曆的讀者越來越多,他們會鑒別和接受書裏所折射出的神秘之物,接受其信息。

作為一個生命的奇特感悟,迷人的性格,特殊的趣味,一定會在時間裏得到保存,令人難忘。作家不能指望炒作,巨大的獎項、了不起的榮譽、皇帝的讚賞,都沒有用。隻有依靠文字本身,依靠一個生命通過文字所保存下來的心事和聲息、不可逾越的思想高度和迷人的藝術。誰都很難脫離這個途徑而得到成功。

如果把我們帶到一個地方封鎖起來,隻讓看一本書,那麼這本書的選擇就是一件極其沉重的事情了。我們選擇的隻會是真正的經典。

有一部分最能讀書的人,看起來讀得有些單調:不像是我們這樣博覽群書,讀各種雜誌、各種當代作品,而大致上在讀老書。有一部分很固執的人,書房裏隻擺了經典作家的文集,如狄更斯的,托爾斯泰的,歌德的,長長的一排。這些文集就足以伴隨他們半生甚至一生。他們讀當下的流行文字很少,要讀就讀一個人的一生—那些文集就是一生的記錄。經典作家的一生太複雜了,深不可測,簡直可以無限地讀下去。

能夠把自己的心力聚焦在最重要的經典作家身上,無一例外都是很深沉的人,他們創造力強,定力強。而那些不怕敗壞自己口味,草草地不停地翻閱流行讀物的人,大致是一些心智未開,相對膚淺的人。

如果是一個寫作者,那就更不可以忽視經典。如果不能執著地關注人類曆史上一個個特異的靈魂,那是極其可惜的。

所以,我們雖然不可以完全廢棄當代閱讀,但總要放棄一大部分。事實上在這個數字時代,那些經典正在離開我們,許多人已經在毫無惋惜地向它們告別了,並且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一個好的讀者會盡可能地不讀當下流行的作品,如果再嚴厲一點,一本不讀,絕不染指,會有什麼損失嗎?要知道現代社會留給我們的閱讀時間已經非常之少了,我們的目光需要放在中外經典上—能夠稍稍地和它們對話,就會產生極大的推助力。有人擔心這種閱讀太老派太陳舊了,隔絕了當代的氣息。可是我們知道,當代的一切本來就充斥在整個的空間裏,怎麼會失去?無論怎樣把眼睛捂上,把耳朵堵上,各種各樣的時尚之物仍舊湧入體內。每個人的穿著、眼神,街上的聲音,不自覺的一些消息,無一不是當下的,這已經足夠我們使用了。誰都不會因為舍棄了當代閱讀而變得孤陋寡聞,相反,我們卻很容易成為一個被各種當代垃圾充塞和包圍的、不能喘息的湮沒過頂的人。我們不是健康地生活在當代信息裏,而是淹死在當代信息裏。

周而複始湧來的各種泡沫,無論是文學方麵的還是其他方麵的,都足以把我們淹沒。這就是我們麵臨的一個社會現實。打開電視,頻道很多,一個人的文明程度越高,越難以在某個頻道前停下來。因為拙劣和庸俗使人不忍卒讀(看)。如果稍稍地忍受,就稍稍地受到傷害;長久地忍受,就長久地受到傷害。

這樣說沒有什麼誇張。因為我們找不到一個浸淫在聲像網絡裏的人會是一個有理性的、趣味高雅的人。這裏不是說所有的聲像網絡的負載之物都不好,而是說相當的部分是低於普遍文明水準的。視聽者常常會覺得受到蹂躪和捉弄。荒唐的編造,淺薄的對話,可憐兮兮的人物,卑微的心靈,讓人不可忍受。如果我們被這種平均水準以下的所謂“藝術”給統治的話,社會的認知力,人的探索力,文學藝術的鑒賞力,將會全麵退化,我們肯定是不幸的人。

浩蕩的河流

在食品方麵,現在大家都十分警覺和恐懼“地溝油”。問題是誰也不能保證自己沒有吃過—可能我們自己不知道而已。

在精神層麵、在閱讀上也是如此。許多人實質上在吃很多文字製品的“地溝油”,年輕一代吃得更多,而且覺得很香。這對於成長期的生命所造成的傷害是不可以修複的。將來我們的社會出了大問題,閱讀作為一種大教育,就負有極大的責任。

所以有人強力製止自己的孩子遠離一些讀物,遠離電視網絡,因為對其他的人沒有這樣的權力—其實對自己的後一代,我們也未必有這個權力,同時也不敢奢望有什麼勸阻的效果。因為基本的娛樂是要保持的,還要尊重每個人的選擇。悲劇是自然而然地、必定要發生的,在可怕的時代大教育之下,整個社會將失去最後的倫理堤壩。

庸俗與拙劣急於與人達成共識,很多人也願意與之達成一種妥協。這樣的敗壞和演化是無聲的,也是最危險的。各種妥協中摻入了最大公約數、平均化,以大家較能接受的形式和思想,推行平庸和惡俗。伴隨這一切的往往有形象、音樂,有描得鮮亮的麵孔,在不知不覺間發揮熏染和同化的作用。有時候,最拙劣的說服力反而是最強大的。

民眾的認同是在不自覺的狀態下發生的。這就是思想與藝術的、趣味的共識。長期下去,就成為一個族群發生悲劇的根源。

今天我們看到的常常是設計好的一些故事,是自覺或不自覺中形成的同一個模式。而文學創作最重要最基本的條件,是要擁有個人的造句方式。為什麼魯迅的作品和林語堂的不一樣,和周作人的不一樣?就因為他傳遞出的是個人的生命氣息,並且從造句開始。流行的視聽作品及讀物,它的造句方式都是一樣的,表述的內容或許稍有不同,但造句方式都是一樣的。所以真正的文學寫作必須離開,再離開,盡快地從中解脫。

經典作品在產生的當年也僅僅是個異數。說它常讀常新,即指不同年齡段的人會有不同的發現。隨著認識能力的提高,對經典的認識會發生一些重要的改變。一些極其怪異的妙筆,出神入化的東西,簡直比比皆是—到處都是這種絕妙的語言,它不僅獨特,那種深入骨髓的怪異帶著生命的質感打動我們。通俗流行的東西有時候也說一點俏皮話,也有一點小機智,但終究飄浮淺俗,沒有重量,不能深入個體生命經驗的內部,那種機巧是廉價和表麵的。

談到幽默,那可不是一般的噱頭和巧話。粗俗的段子會讓人哄堂大笑、鼓掌,但修養良好的觀眾笑過之後,卻會為自己剛剛的輕佻而羞愧。它是相對拙劣的,更多的隻是一點機靈和俏皮,而不是幽默。

我們提倡閱讀全集和選集,就是想麵對一個奇異的大生命,沿著生命的大河走一遍—浪疾翻湧,兩岸景致,一條浩浩蕩蕩的河流被我們領略了,這是多麼有意義的人生大事。這才是大閱讀。如果隻是偶而翻一翻,看看停停,根本就得不到多少內容。隨著閱曆的增長,隻有大閱讀才會過癮。一個生命力特別強盛的天才,他的一生都在鐫刻文字,並且難以停止自己的勞作。因為才華和生命力在後麵推動他,像一束火光一樣追趕他,讓其總是奔跑。就這樣,他的才華與生命力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釋放。

如此看來,從某種意義上說勤奮就是才華。很多人把才華和勤奮並列或對立起來,這是不對的。有人以為作家寫得越少就越精,所謂的厚積薄發,這就太天真了。這樣講並沒有抓住創造的本質意義,也不理解生命力與創造力的關係。一個無能的作家絕不會因為寫得少而變得精粹,一個天才也絕不會因創造的巨量而變得粗劣:每一個字符都是生命的光點,每一行文字都是心靈的閃電。

如果有可能,到書店裏購書,隻要遇到全集就把它買回來。把它們放在書架上,就像倚靠了一個個巨人,心裏會安定一些,有一種日常對話的欣悅感和充實感。

閱讀與未來

每看到朋友書架上擺滿了垃圾,就會有一種驚諤、絕望和沮喪的感覺。不能小看一個家庭在藏什麼書,這實際上預示了一個時代的普遍品質,有一種深長的憂慮纏住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