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選擇其實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專業選擇,而是表現了一種生命的性質。淺薄低廉而又庸俗的趣味,不可能有什麼值得期待的生活,也形成不了有尊嚴的生存。所以我們今天談文學閱讀,談對文學的品鑒和選擇,完全不是局限於一種專業的層麵和意義,而是在談我們的今天和未來,談一種可能性和危險性。
世界像一輛日夜不停的飛車,飛向商業化現代化科技化,飛向誰也不知道的物質黑洞。我們眼前發生的一切精神方麵的問題,比如閱讀演變,世界的各個角落都在發生—但程度終究是不同的。如果稍微注意一下統計數字,或到其他地方去親眼看一看,就會驚訝地發現,實際上有一些地方遠遠不是如此。比如到美國、韓國、蘇格蘭等地,有個讓人驚訝的事實,就是無論富一點或是窮一點的國家和地區,很少看到像國內這種匆忙紊亂的狀態—如此嘈雜,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物質欲望。他們比我們安靜。我們經常感歎自己這裏如何了不起,一日千裏,日新月異,隻為這種迅疾的變化感到自豪,好像還有理由自豪。但是從另一個角度去看,我們被這種迅疾的變化困擾到何等地步,不僅不自豪,有時候還相當自卑。
到巴黎看一下,十幾年上百年過去了,街道並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那樣陳舊和安靜。那個教堂,那條街道,那些臉龐,那些人群,一切如舊。這樣的社會落後嗎?不,我們來到的是一個適合沉思的地方,可以保存曆史和閱讀曆史的地方。它懂得時間的價值,懂得昨天的東西不能隨便地摧毀,一旦摧毀就不可恢複,它懂得時間的奧秘。巴黎就像一本經典老書。
有時候我們常常講經濟發生了多麼大的飛躍,我們生產總值的增長率是多少,而歐洲是多少,美國是多少,這樣的比較可笑而又無聊。一個經濟水準和精神水準本來就很高的地區,已經不可能出現草創的狂熱,也不會有初級階段的興奮。維持就是一種恒定和幸福。急劇的經濟增長必然帶來劇烈的競爭,帶來生活的紊亂,這種紊亂才是最大的痛苦。
所以我們說,來到歐洲和一些較好的曆史悠久的城區,就仿佛麵對了一部經典老書。這部老書因為看得太久,雖然頁麵破損了,但的確是一部值得好好閱讀的老書。
在那裏,到任何一個大小城鎮都有可愛的書店和圖書館,有那麼多的人在讀書。書架上當然包括了通俗和暢銷的書,但經典著作占有最重要的位置。比如說俄國吧,它永遠不會把托爾斯泰和屠格涅夫普希金從書架上撤掉。而且更奇怪的是詩,在我們的印象當中,詩最無功利也最無讀者。可是在歐美地區,它的書架上常常有一排排精裝的詩集矗在那裏。
一個小鎮書店同樣有大排的詩集,有彭斯的詩,龐德的詩,艾略特和哈代的詩,都是經典詩人。回頭再看我們的書店,從機場到商場,隻要是人群流動性強的圖書銷售場所,裏麵95%以上都是垃圾。
要問一個民族的未來嗎?那就到這些書架跟前去看看吧,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擺在那兒。
從閱讀到寫作,道理自然也是一樣。我們當代有多少作家能夠保持80年代以來的那種衝力,對生活的那種忠誠和質樸,保持一種清晰和批判的心態?全都久違了。也許還在寫,可是作品的性質有了致命的改變,那麼多性,那麼多暴力。為什麼要這樣?因為潮流如此,因為不跟上潮流就背時,就被遺忘,就得不到廣泛的傳播。什麼背離初衷,背叛文學理想了,這些已經不在話下了。
我們失去了一個文學的大時代,收獲的盡是實用主義和犬儒主義。那種貫穿到底的頑強倔強人物已經潛伏,機會主義小人倒能夠通行四方。保持自己蓬勃的創造力和探索力的人,隻在昨天的夢裏。今天沒有什麼了,也許隻剩下了幾個大詞,像道德、理想、崇高,在被人不停地重複,結果失去了原有的深度,變成了令人厭惡的空洞概念。誰敢苟同“理想主義”?因為“理想”雖好,一旦被“主義”了,也就必然被敗壞了。
我們講“理想”可以,“主義”卻值得警惕。無法喜歡“主義”這兩個字,因為最好的“理想”也不能替代一切,更不能有那樣的“主義”。將一切都交給“理想”,由“理想”解決經濟問題、道德問題、人和人的關係問題、藝術問題,解決任何事物,成了百發百中的東西,這也太狂迷昏聵了。任何事物加上“主義”都讓人猶豫和懷疑。“道德主義”是這樣,“技術主義”也是這樣。
說到閱讀,當代即便出現了傑作,因為離得太近,我們反而看不清楚。這就要交給時間。所以今天我們感興趣的、所謂天才的富於想象力的作家,仍要經受時間的檢驗。就像梵高當年的畫無人問津一樣,今天的傑出者也不見得有更好的命運。一個像梵高那樣具有傳奇色彩的人,他會在哪裏?這誰也不知道。文學和藝術的確需要時間去鑒別。所以我們最好的閱讀還是回到個人冷靜的判斷上來,盡可能地不受潮流的影響。要拂開泡沫,尋找水流,盡管這是很難的事。
天才和傻子
我們當今的文學教育有些可怕。曾認識一個孩子,那時他不到二十歲,特別聰明,可能是先天的一種能力吧,對作品有極深入的理解力感受力。這個剛剛高中畢業的孩子,對文學作品的把握力那麼準確,隻要他說好,就不會出錯。他對意境和語言有一種天生的敏感。這個孩子將來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文學批評家,而且,他有感情。
後來這個孩子讀了本科,是一所有名的大學,再回來談文學作品就有點隔了,雖然仍然比一般人要敏銳一些;再後來本科畢業讀了碩士,談起作品就不靠譜了,滿嘴的“文本”“解構”“建構”等等套詞。我很驚訝,忍不住說你能不能講一些容易懂的、直接的感受?能不能回到原來的樸素和放鬆的狀態?我是說,你能不能順著語言的門走到作品裏邊?
的確,文學作品就好比一座建築物,無論這個建築物是高是矮、大的還是小的,如果說它隻有一個門的話,那就是語言。文學作品是語言的藝術,離開了語言就不得其門而入。如果連這個門都沒有進入,又如何從內部去評判作品?為什麼要拒絕從這個門裏進入呢?
這個孩子太優秀太聰明了,讀了博士,然後再順理成章地去了西方。我在一次歐洲學術會議上又見到了他,卻聽不懂他的關於文學的發言。私下聊了一會兒,發現也基本上聽不懂他在談些什麼。但有一點我是清楚的,就是他在胡說八道。
這麼好的一個孩子,花了這麼多錢這麼多時間接受高等教育,經受了一個按部就班、像流水線一樣走下來的深造程序,結果生生地給廢掉了。所以當代文學教育或許是非常可怕的。文學教育和文學感悟有關係,但不是一個問題。文學批評跟文學寫作也不是一回事,批評需要量化,需要自己的概念,需要有一套方法。西方來的那種方法大多是解剖論證,是分析作品,這種方法不能說是完全無效和無聊的,不然西方文學批評體係就廢掉了。但是這裏麵有個問題,這種方法就像舊社會街上喊賣的某種“大力丸”一樣—這種東西扶強不扶弱。就是說,身體很強壯的人吃了它,力大無比,精神煥發,能夠幹很大的事;但是身體太弱的人已經不受補,最後可能被它毀掉,因為保存不住它的力量,毀掉了。
今天的大學教育,各種方式方法的灌輸,也是扶強不扶弱的,當有一個生命力強大、感悟力特別的人,就會超越這些方法,它可以用來反證、啟發和延伸,走向更理性更高深的文學認知。如果是一個生命力羸弱的人,那麼這些方法足以把人固定住,把人變成一個僵死的傻子。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文學傻子更能嘮嘮叨叨說個不休的了,再也沒有比文學傻子更振振有詞的了。
所以有人輕易不讀純理論,有人還將其視為“敵人”。他們不是沒有道理的。這當中有智慧高明的人,他們不被條條框框所拘束和損害,但為數不多。
被現代教育體製廢掉的孩子,以上所講絕對不是個案,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相當普遍的現象。把孩子送到大學裏讀文科,家長分外不放心,如果學習技術、科學,好像還放心一點。當然歸根結底,還要看個人的覺悟力。如果是清醒的家長,要做的就是提醒他,別忘了原來的感動。這方麵一旦發生一點點變化,都要格外警惕,要知道這是一個信號。要想辦法給孩子注入一種抗敏的疫苗。
多帶孩子到外麵去—這裏說的是狹義的“外麵”,就是極其具體的城外,有意識地帶他到高山峻嶺中、到海邊大江大河邊,讓他感受大自然那種不可言說的力量,讓他感受原來這個生命產生和依賴的大背景。要有意識地讓孩子去一些山區平原,到那些人群當中去。越是受到工業化和物質傷害比較少的地方,越是有意義。讓孩子去感受誠懇和真實。淳樸的大自然會告訴他全部文學和人生的奧秘。
討論:
張載/為萬世開太平
說說張載。張載是中國古代的大學問家,他有幾句話非常有名,這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他的意思是說,我們知識分子要有這種氣概、決心和信念。有人或許認為中國的知識分子又可憐又自大又狂妄,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最沒有用的就是知識分子,可見張載在說多麼大的狂話啊。
我們做不到,不等於他人不可以有這個理想;我們卑微,他人卻完全可以有蓋世的氣概和追求。我們對他應該充滿尊敬和敬畏。
張載所代表的知識分子的心願是了不起的,同時又不僅是一個豪邁的心願、一個了不起的氣概,而是一個知識分子非常純樸和誠懇的自我要求和認識。為天地立心—他把天和地自然裏麵所遵循的永恒的隱而不彰的規律,靠自己的知識、認識去遵循它記錄它—天地的心思是沒法表達的,但它是存在的,把自然的規律,山河大地所昭示的那一切,彰顯和保存下來,這多麼有意義。為生民立命—命可以是命運、生命生存;為往聖繼絕學—過往的聖人有很多語言和發現,但被一浪一浪的社會潮流給覆蓋了,我們不僅要繼承還要發掘發展,人類文明如果沒有這一步就會中止,就會陷入蒙眛;為萬世開太平—做到了前邊的這幾點,相對來說萬世就會是穩定和幸福的,有好的未來。其實我們所做的事,包括各種事情,隻要好好做,都是在為萬世開太平。哪怕人有一毫米的理想,也要付諸實踐,要貢獻出來。這其實並不是一個知識分子豪邁狂放的語言,而是非常質樸的、腳踏實地的追求和希望。
創作資源/不相信匆忙的世界
我有文學方麵的年輕年老的朋友,這讓我受益良多。身邊的人最值得學習。說到“創作資源”,我比較熟悉膠東半島的生活,是我用來思考和表達的源頭。我不能匆忙草率地把它全寫出來,要仔細思考和運用。
從某種意義上講,“慢”是對自己最苛刻也是最高的要求。一個人生在世界上,無論願意還是不願意,等於坐在了一個生活的流水線上。我們要很不情願地完成一些機械動作,再傳到下一個環節。我們每個人出生以後,就自覺不自覺地坐在了流水線旁。慢下來,就是想離開這條流水線,這會多麼難。
但是還是有慢下來的空間和可能。我們很多時候是被莫名的慌張和急躁所控製,被現代生活的快節奏給嚇住了。本來不需要這麼快也可以生活下去,甚至生活得更好。但是我們要不自覺地跟上大家匆忙奔跑。有智慧的人往往生活得比較慢,因為一快就不能享受也不能思考。
各行各業裏麵的頂尖人物,相對來說生活節奏會比較慢。我們每個人不能進入這種狀態,幸福也就沒有了,創造力也就大打折扣了。我們可以不相信這個匆忙的世界是真實的和必要的,它更可能是一個虛假的、虛擬的,是損害我們的。
文學不是商品/詩歌
我如果當年的詩歌創作得到鼓勵,可能寫得更多。現在寫小說散文多,雖然出了幾本詩集。我非常愛詩,它是我的文學之魂。
我是這樣一個人:迎著詩的方向一路疾走,好不容易得門而入,打開一看,裏麵全是小說,像走錯了房間似的。
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都把詩看成文學皇冠上的明珠。詩是最沒有功利性的,沒有商品的屬性,傑出的文學都沒有。但是如果很多人喜愛,擺到書架上也可以賣,這就有了市場性。但整個的寫作是與市場無關的,文學不是商品。
有人說作家心裏裝著讀者,讀者心裏也會裝著作家。還有人說讀者就是上帝。這些說法都可以商榷。
作家把讀者當成上帝,那就是急於將自己的作品賣掉,而且還褻瀆了上帝。這不好。心裏裝著讀者,在寫作那一刻頻繁與之發生交流,還怎麼寫出自己?
詩人在沉吟中是無法與讀者交流的。傑出的作家都是詩人。
現代詩/高爾基哭了
但是現在的詩也讓我恍惚:一些長短句子,一些都知道的那些排列方式,那些意味。
世界上傑出的小說家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詩人。哈代後來主要是寫詩。
最有意思的是高爾基。他是前蘇聯最大的作家,地位高得不得了。他念念不忘寫詩,但是好像不太擅長。他寫了好多詩,拿給別人看。馬雅可夫斯基看了,批評得毫不留情—正在說著,抬頭一看,高爾基哭得淚流滿麵,像小孩子一樣抹著眼淚。他有一種悲哀和絕望。他太愛詩了,對詩有致命的向往,可是一次又一次遭到詩人的否定,難過得哭了。
前蘇聯文學的泰鬥,因為詩的問題,擦著眼睛像小孩子一樣哭了。
(2010年10月23日,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