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三)(1 / 3)

文化環境與自然環境

我們對於傳統文明的敬畏心,隨著數字時代和商業時代的來臨,也許會慢慢變得淡薄起來。我們平時對一些事物、對文化問題的理解,也很容易表麵化,往往隻是敷衍和遷就一下,沒有什麼認真態度,更談不上求證心。但是這樣天長日久,就會帶來一係列問題。話題從這兒開始,就找一個切近的例子來談。

昨天是聖誕節,我們住的這個地方湧來了一大幫戴小紅帽的人。這是聖人誕生的一天,在西方就如同我們的春節那樣的大節。但是與春節不同,那是一個單純的節令,迎接春天,慶祝大自然的輪換交替:離綠色和鮮花不遠了。但聖誕節是一個具有宗教含意的節令。

大家會感覺到,我們這裏一年比一年更喜歡過聖誕節了,從個人的觀察看起碼是這樣。這個西方的節日是那樣被我們所接受,而且心悅誠服。有一個外國人看了這些很是不解,他發現中國這些熱衷於過聖誕節的人,99%都不是基督徒,沒有什麼宗教信仰,為什麼要一腔熱情地過這個節日?

顯然隻是圖個熱鬧,趕個時髦,隻把它作一個娛樂的符號使用。但是我們心裏仍然要明白,這個節日是源於宗教的虔誠,是基督徒的一個節日。因為西方是基督教國家,所以也就成了全國的節日。

我們這裏如果真的要過“聖誕節”,嚴格來講隻能是孔子誕生的那一天。孔子哪一天誕生?沒有幾個人能夠回答出來,因為孔子可不是什麼新潮人物。我們壓根就沒有自己的聖誕節,孔子盡管早已是廣泛認同的“聖人”,但我們並沒有把他當成一個宗教人物去頂禮膜拜。他是人,不是神。

隨著數字化時代的來臨,商業主義的盛行,我們對西方的強勢文化往往不加分析地全盤接受下來,這個過程相當迅速。這就帶來了一連串正麵和負麵的東西—特別是負麵的東西很多。我們對於自己的傳統文化漸漸疏遠,不加分析地丟棄。比如說即便在孔孟之鄉,誕生孔孟的地方,也沒有多少人了解儒家學說。有多少人對這兩個充滿魅力的文化巨人,對他們一生的事跡有一些了解?沒有多少。不光不了解,還莫名地排斥;不光排斥,心裏麵還有一種說不出的自卑感—為自己這片土地上所誕生的偉大人物而感到自卑,這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有人感覺我們的傳統文化就像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一樣,那麼荒涼貧瘠。他們為自己的這片文化土壤感到自卑以至於厭煩,甚至是—恐懼。

如果這僅僅是某一個地方的現象倒也罷了,但是仔細看一下,會發現這是我們這個時期、這片廣大土地上蔓延開來的一個共通現象:對中華文化的不自信,對傳統的厭煩。由此產生的那種疏遠,從心裏產生的情感上的剝離和分離,就一個族群的生存來說,其實是非常可怕的。

談到孔孟,大家很容易會聯想到眉山,想到這片土地之於蘇東坡而言又是如何。因為沒有在這個地方長期生活的人,對蘇東坡及“三蘇文化”就沒有多少發言權,還是當地人更懂。不是這方麵的專家,就很難具體地談論蘇東坡。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蘇東坡對於眉山這片土地是無比重要的。何止是對於眉山,對於中國和世界也是如此。

如果是一個熱愛中華經典並深入其中的人,就會知道那些像星光一樣閃爍的文化人物,為何會受到人們永遠的景仰。我們常常講的偉大文學和文化人物,就一定要談到“屈李杜蘇”(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這四個文化巨人在中國文學史上是公認的千古不朽。他們的文字刻下了人類所能夠抵達的精神高度、無窮的想象力、完美至境的追求心,他們的心靈世界是那麼廣闊、遙遠,那麼不可企及。

蘇東坡作為一個生命的飽滿度,他的豐富性,斑駁燦爛的文字所展現出來的個性魅力,比如說豐沛的詩意,幽默感,趣味,在人類曆史長河中都是極其罕見的。

進入了蘇東坡的世界,我們會感受到人性所擁有的全部完美;我們對於文學的信念,可以變得更為堅毅,各種可能性都在我們眼前展示開來。我們看到一個人可以如此深刻、開闊地展開自己的生命,可以在天地之間自由呈現瑰麗的想象、傾吐無盡的激情。這個人對置身的世界充滿了好奇,既激越不安,又頑強堅毅,麵對各種各樣的人生苦難,折磨和顛簸,用幽默,用詩心,用我們的文明所給予的全部能量去加以抵禦。

當代人在數字時代裏接受的各種刺激是空前的。在這個時代,人類經曆了那麼多的內心折磨,並常常因為不堪忍受的損傷而痛苦、憂憤和焦慮,日夜不安。無論是富裕或貧困,都有惶惑、不平和哀怨。許多時候我們是無力承受這些現代痛苦的。但如果是一個稍稍熟悉蘇東坡的人,了解一點他的人生經曆,就會覺得我們時下的這些煎熬還不算什麼,我們個人的頑強性和忍耐力還遠遠不夠。是的,作為一個生命的強韌,比起這位古代大師,我們真是十分慚愧,因為我們大多數時候簡直是不堪一擊,有些渺小孱弱。

為什麼要閱讀大師?就是為了有個對比,有個學習的參照,從而有個覺悟。這有助於理解我們當代的、當下的個人生活,用以抵抗當前的苦痛,解決當下的精神問題。

蘇東坡一生可謂充滿了跌宕。在現代文化人中,大概還很少有誰經曆過蘇東坡那樣的榮華富貴誌得意滿和苦難折磨。他年紀輕輕就進入朝廷,且不是一般的文人,而是從起步之初就踏入中國最高權力階層、接近權力核心的人物。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後來蒙受冤獄,差點被殺掉。他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的貶官、流放,南北遷徙,做了卑微的小官。他即便到了當年那個瘟疫流行的不毛之地,流放即等於死亡的海南島,也是一個快樂的創造者。哪怕就在遭貶的路上,也能有所作為,如在登州隻待了幾天,也還是做了好事,留下了很好的口碑。

就是這麼一個勤於行動、永不自滿、寬容樂觀、充滿了好奇心的人物,活到了65歲—因為在路上吃東西染病去世。這在當年比平均壽命還是要高出許多,仍然算是一個長壽的人。為什麼要說這些?就是講他如何與命運抗爭,具備了怎樣的胸懷和境界,怎樣對待人生的大起大落,對待精神及物質各個方麵的傷害,如何應對並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蘇東坡是曆代文人欽慕不已的人物。大概還沒有一個文學人士、文化人士敢於傲視蘇東坡。前不久有一個文化狂人,嘴巴很大,一開口就幾乎貶低了所有的古代和現代文化人物,但說到蘇東坡,他還是表示了自愧不如。

蘇東坡之於眉山,其意義已經無法估量。他對於這片土地意味著什麼,對於中國意味著什麼,對於中國的現代化意味著什麼,具體一點說,對於中國的文化人意味著什麼,都需要從頭好好思索和省悟。他好比一個無窮的寶藏,可以經過無數人的挖掘而難以罄盡。對於中國來說,他是一顆文化和文學的金星,一個文明的永恒的標誌。

強烈的西風吹拂之下,我們的傳統文化長期處於弱勢,身在這樣的一個文化等待更新和自強的族群之中,有時難免會有一種難以言說、不便言說的自卑感。在這種心理之下,對於強勢文化是沒有冷靜心和鑒別力的,更談不到抵抗力。我們今天的確就處於這樣的一種文化環境之中。所以而今談論蘇東坡,實際上在談我們迫切需要了解和分析的當下文化環境。

如果文化環境出了問題,方方麵麵都會出問題—特別是自然環境,必將發生一場巨變,變得讓我們始料不及。本來任何一種文化的孕育,都源自於山川大地,可是當另一種文化強勢進入時,母體也必定遭受摧折。

說到底我們的文化在山川大地孕育的過程中,已經與之不可分離,融為了一體。現在我們硬是要拋棄自己的文化,要更換一種異質的文化,創建另一種文化環境,那就必定有一次痛苦的撕裂。這撕裂的過程,除了自身的巨痛,再就是必要把我們的自然環境—這片山川大地搞得一片紊亂,最後是遍地瘡夷。我們為了那個不可指望的“新世界”,一定會破壞一個“舊世界”,而且毫無顧惜。這是一個必然的狼藉的結局。

在瘋狂的破壞之中,對自己的文化是不需要分析和了解的,隻會輕率地漠視和丟棄。對於養育了我們的文化、給予了我們一切的大地母親,一定表現出相當的冷酷和粗魯。異質文化並非這片土地所生,也就談不上血緣的深愛,二者之間從來沒有那種關係。

我們的大地母親遭到了漠視和敵視,我們自身就變成了冷血的兒女。

的確,今天人人痛心被破壞的大地自然,可是空餘歎息,誰也束手無策。因為這源於一種無所不在的力量,一種籠罩的力量。由此,我們不得不從文化上追尋原因了,於是不得不承認,這種破壞首先是從文化的毀壞上開始的:文化環境遭到了踐踏之後,自然環境也就不能保全。

今天強勢國家的消費文化、商業主義物質主義是十分盛大的,這個不必諱言。強勢國家的自然保護主義、宗教和神性主義在它的內部起到平衡和製約作用,一時還不至於潰爛。可是我們不問青紅皂白接受下來的,恰恰隻是前者。東方的閉塞和貧窮引起的自卑無力,使自己更容易陷入盲目的物質崇拜。而這種崇拜在自己的文化基因中原本就是存在的,並非全部舶來。

盲目地過聖誕節隻是一個現象,它說明我們是如何地對待強勢文化的。這個節日所包含的美好的東西,比如宗教信仰的內質,我們既不想了解也不想依從。這就十分糟糕了。

從日常生活中可以找到無數的例子,讓我們看得更清—在數字化全球化的時代,我們中國的傳統已經開始在現實生活層麵全麵消退。說到節令,比如中國最大的節令春節,上上下下都要做春節晚會—這也是一個展示精神內容的窗口。大家都知道,這些晚會上沒有一群光膀子的女人,這個年是過不去的。一定要有女人袒胸露臂在那裏嚎唱,有花男綠女的伴唱,有噴出的火焰和煙霧,有打扮得奇形怪狀的人亂扭。幾乎沒有一個舞台是簡樸的,沒有一個舞台不是千奇百怪的。

這都來自膚淺的模仿。即東施效顰。

商業的強勢不等於文化的強勢,但是很不幸,文化的強勢總是和商業的強勢分不開,它們就是這樣緊緊地結合在一起。說到晚會的那些表現,也不可僅僅視為娛樂小事。在我們的傳統文化中,女子是收斂的,內向的,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袒露。光膀子作為男子漢的形象也不能算雅。從出土的一些壁畫和雕塑可見,在中國古代,即便是在糜爛的、腐敗的宮廷舞會中,也沒有太多光膀子女人。可現在,哪怕是偏遠的一個小城,隻要有舞台,就一定有那樣的一套。這跟我們的傳統風習離得太遠。這表明了一個時代的放肆與潑辣,以及倫理秩序的紊亂和頹喪,絕不是一個吉兆。

對於外部的世界而言,我們不能輸出自己的文化,不能輸出自己的思想,而隻能輸出一些靠極其低廉的密集型的勞動生產的手工品,比如低檔服裝和玩具之類。輸出這樣一些非常低端的、科技含量很低的東西,雙手捧回來的又是什麼?除了對方的高科技產品,再就是他們的思想、文化和行為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