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三)(2 / 3)

當年有一位歐洲的強勢人物,談到西方一些人對中國湧來的出口產品的恐懼,隻是笑笑說:“這沒有什麼可怕的,他們輸出的都是一些物質產品,而且是一些勞動密集型產品,並沒有輸出自己的文化和思想,所以並不值得害怕,也用不著大驚小怪的。”

那個人說這話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可是直到今天還是使人警醒。因為一切並沒有多少改變,我們中國至今仍然不是一個文化和思想的出口大國。我們在商貿方麵可能是輸出順差,但在文化思想方麵的輸出卻十分慘淡。我們從聖誕節的小紅帽講到春晚的光膀子女人,然後就該談談文學了。

隨便翻開一本雜誌,打開一本書,看看作者能夠用中國語言來敘述和表達的有多少。寫詩的,盡是那種西方翻譯過來的氣味,寫小說的,大致是西化句式、結構方式。我們已經沒有了自己的語言表達力和呈現力。

從五四新文化運動提倡白話文到今天,從胡適那幫人就開始探索的中國現代漢語,至今還在痛苦的摸索之中,掙紮之中。很可惜,它不僅離成熟十二分遙遠,很可能已經是一場失敗的運動。因為我們至今看不到成功的希望。

白話文吸納了西方拚音文字的特質,但它的演進還是不能離開中國的文化傳統。從胡適到現在,經過戰爭和一係列的社會變革,在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時間裏,我們的語言演進方向基本上是朝向西方、背離傳統的。我們原有的古文寫作廢掉了,這很自然,可能今天很少有人還願意回到“之乎者也”那個時代裏去。但是這並不表明我們的白話文運動可以一頭栽到西方那裏,並不意味著我們的前進路徑沒有問題。我們完全可以有更冷靜的、不同於現狀的選擇。

語言的喪失,是最大的喪失。

到今天為止,我們自己的表述方式依然沒有形成,更沒有成熟。今天的書麵語幾乎是全盤西化,而思想與語言相表裏,我們的思維方式不可能不加速西化。這個趨向是令人憂慮的。

前不久到南方的一個地方去,在一個遊樂點,一眼看去所有的建築都是搬來的西洋式樣。一群被拉到這裏來的幼兒園小孩子,老師們帶著他們拍照,攝影師剛喊出“一、二、三”,這群孩子就一齊伸出小小的食指和中指,比劃那個英文字母,然後大喊一聲“耶—”

一旁的遊客都發出興奮的“嘖嘖”聲。可見這種事情看多了,不但見怪不怪,而且還會覺得好玩。但仔細想想,從這麼小的孩子開始,老師們已經在搞西化文化灌輸了。這些詞彙和動作究竟意味著什麼,孩子們不可能理解。一切都要由盲從和無知的大人負責。如果這樣下去,他們哪裏還會讀得懂“屈李杜蘇”,再過多少年,提到“蘇東坡”三個字,會覺得簡直比外國古人還要遙遠。

今天這種無所不在的浮躁心和崇洋心,完全阻隔了通向美好傳統的回返之路,與古人對話的可能性已經越來越小了。有人會覺得蘇東坡的華美辭章如同嚼蠟,壓根就沒有耐心讀下去,不能跨越那一點點文字障礙,更不要說進入他的心靈世界了。現在出版的蘇東坡全集讓人喜歡得不得了,印得也特別漂亮,可惜大半隻是架上裝飾。不過即便這樣也好。大概眉山人都該在家裏放一套這樣的全集吧。

如果能夠循著古代經典所指示的文化路標走下去,那我們的社會氣質就會完全不同。現在隨便到一個地方,大街上的人是怎樣一副麵孔,很難讓人感受文化傳承和滋養所帶來的自信和從容,而是野刺刺的,急切切的,慌裏慌張的。大街上行走的人,大致都是一些物質的追逐者。這樣的群體當然難以產生意誌頑強、心氣高遠、非常篤定的傑出人物。

一般來說,一個地方會因為一個人物而自豪,比如眉山,有了蘇東坡就有了文化的底氣,就永遠不會自卑,走到任何一個地方都會理直氣壯。但實際上還遠遠沒有這樣簡單,因為這仍然需要建立在深刻的認同感上,需要擁有對傑出人物的愛與知。有人問起對眉山的印象,那麼我們首先可以說這裏有這麼好的一片湖、一條江,沿湖有這麼好的環境,其他聲名顯赫的大城市要找類似的地方都非常難—可是本應無所不在的蘇東坡在哪裏?他已經化在人們心裏,化在這片美麗的山水之間了嗎?如果真的是這樣,一切該有多麼好。

我們去過一些大城市,常常是滿懷希望而去,大失所望而歸。這除了因為那些地方格外擁擠,還有蓬頭垢麵。再想一下世界上的一些發達國家和地區,發現要找到像我們的大城市這樣髒的,還真的比較困難。那裏綠色是綠色,牆壁是牆壁,屋頂是屋頂,幹淨清爽。可是我們的城市是怎樣的?有綠也總要蒙上一層灰塵,牆壁總要掛一片汙濁,好像隨時都需要大量的肥皂和水去清洗才行,這太讓人沮喪了。

這一切是怎麼造成的?說起來會有各種各樣的原因。我們可以追問管理者,追問其他,但最後還要歸結到我們的文化上去。價值體係變了,對於文明的那種敬畏心已經沒有了,野蠻也就自然而然地得到了普及。也許我們的傳統文化中有些東西太蒼老,它沒有了生長和更新的能力,最好的部分奄奄一息,最腐敗醜陋的部分就茂盛地生長起來,最後這種文明也就走到了崩潰的地步。

所以我們也就不再驚訝於這種極度的紊亂。我們已經不知道珍惜什麼保護什麼,不能正常地判斷我們的生活,所以隻能四處拚湊思想,拚湊文明,學一點印度,學一點日本,學一點歐洲,學一點俄國,最後主要還是學習北美。到底哪一個才是我們的榜樣?不知道。

掛在嘴邊的回答是:一切好的東西都要吸取,都要為我所用。可是我們總還應該有自己的傳統之柢,失去了這個一切都無從談起。沒有了傳統的根柢,一定會走到六神無主的可憐地步。

接下來就是實用主義,是機會主義,是文化上的近視眼。傳統文化中的劣根部分,我們卻一點都不會丟棄,而西方文化中的商業主義物質主義,就會被我們當成最寶貴的東西接受下來。這將演化為一場民族的悲劇。

從城市建設再到自然環境,到文學到人性,無不因為失去了文化根柢而變得一片狼藉。

正因為文化傳承的核心部分可能是文學,所以自然而然地還是要剖析這個標本。今天的寫作人有一個惶恐,就是電腦上湧來的信息太多,我們幾乎無法獨自思索和判斷。小說已經沒法講述一個嶄新的故事,因為網絡及整個傳媒係統每天都會送來大量的故事,無論從數量上還是聳人聽聞的程度上,小說家似乎都不占上風。

生活中那些真實發生的千奇百怪的東西,遠遠超越了當代人的虛構和想象能力。當所有的光怪陸離一齊湧來,小說家的虛構優勢也就被剝奪了。從故事上講如此,從語言上講更是如此:數字媒體上滾動的各種言說方式,已經驚人地趨於一致化,我們會發現所有的這些語調和詞彙,大致都被消費主義和實用主義的篩子細細地篩過了一遍。如果有人想做一個驚人之舉,即在個人的著作裏運用自己的語調講話,那將非常之難,甚至是不可能的。因為大家每天都在接受這種平均化的表達,都在使用同一種腔調和同一些語彙,個人性已經全部退出,再也沒法恢複。

在數字化的時代,要真正回到個人的語言環境,這似乎是極難的。因為這種語言的平均化,是和所謂的全球化一起到來的,是全球商業資本主義浪潮下的產物。這種平均化大致也是現代商業主義遊戲規則的一個組成部分。

創作者沒法講故事,也沒法運用個人語言,更有甚者是沒法產生個人的情感—愛和恨的依據大多也要來自縱橫交織的媒體。這種情感是大可懷疑的,因為產生情感的那個源頭不是來自個人的現實經曆和體驗,不是來自真實生活的細部,而是來自虛擬的生活。這些經過別人加工選擇過的事物,就這樣一股腦兒堆積到了麵前。我們的判斷建立在這樣的一個基礎上,不是很危險嗎?

當大量的信息像沙塵暴一樣湧來的時候,每個個體都麵臨了巨大的考驗。它對我們來說是個非常危險的遭遇。它們沒法讓我們有從容的時間和空間作出反應,因為一波接一波的信息蜂擁而至,毀掉和淹沒了我們。

我們今天的人比起過去,實在是變得比較冷漠了。數字時代是冷冰冰的,這首先從人際關係開始。舉個例子,過去我們到一個地方開會,遇到多年不見的朋友自然會興奮,因為天南地北走到一起不容易,見麵以後心頭發熱,很有一些話要說,還要相互詢問一番。過去都是這樣的,朋友相見總有無數的話要說,離開時還要依依不舍。這都是很自然的。

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十幾年沒有見麵的人,見了麵竟然隻是一陣敷衍,變得不願意交流。住在同一個賓館裏,幾乎沒有串門的熱情,都關著門看電視或自己玩。偶有交談,也絕不往深裏談,絕不交心。到了分別的時候—這一別又不知猴年馬月才能相見,可奇怪的是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各自走掉了。這不是禮節不周的問題,也不是情感不睦的問題,而是數字時代形成的嶄新的人際關係。

這種現象在生活當中比比皆是。看來我們人類真是變得陌生了,變成了這樣一種動物:情感稀薄,或者說即便還有一些情感,但不再輕易地袒露了;為了安全或其他,已經變得冷漠和麻木。如果有誰正常一些,見了人依舊熱情、真實和誠懇,就會被視為鄉下佬趕,還會遇到說不清的麻煩。

有一個朋友看到自己的孩子總是很熱情地跟別的孩子一起玩,馬上感到有些隱隱的不安。最後他不得不告訴孩子,說你不要對人那麼好。孩子問為什麼?他說你對人太好,會有麻煩的。孩子問為什麼會有麻煩?他歎氣,苦於沒法跟孩子解釋。這個細節讓人聽了心裏難過。這就是我們現代人際關係的走向,是尷尬而可怕的現實。人人需要戒備,需要提防,需要時刻保護自己。

可是我們既然熱衷於模仿西方,那麼在比較文明的西方國家和地區呢?我們會發現並非如此,在那裏,陌生人見了麵都會點頭微笑。那麼讓我們模仿一下試一試?在我們這裏照此辦理,大多數人會覺得你腦子有病,或者有不良的圖謀。

我們這樣一個古老的文明大國,詩書之國,走到今天真夠悲哀的了。我們的傳統文化中一定含有什麼極壞的東西,它在一個合適的環境中滋生茂長起來,以至於走入了今天的頹喪和絕望。隻要睜開眼看看人際關係,弱肉強食的市相,就會有一種徹骨的悲涼。我們從公認的禮儀之邦變成了這樣的境地,必須有幾代人接力般地毀壞才能辦到。我們的確是經曆了一個漫長的毀壞文明的施工,不幸的是這個工程到了今天,可能已經接近完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