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誌向
一
許多人在年輕的時候都有過文學的向往,看重並相信這方麵的才能。但其中的大多數人後來並沒有從事專門的文學寫作,而是做了別的職業。但是他們大多數對過去的那段愛好記憶深刻。
隻有少數人一直堅持下去,並取得了相應的成就,成了業餘的或專業的作家(作者)。不同的隻是有的成就大一些,有的小一些。文學寫作的發展差異肯定是非常大的,這其中有客觀和主觀的諸多因素,比如才華和機會的不同等等。
但有一個問題或許不可回避,就是在起步之初對文學的認識和追求的不同,也可以導致不同的結果。這就說到了所謂的“文學立誌”,它是一開始就要遇到的。
有人認為,無論做什麼,誌向越大越好,比如既要從事寫作,那就確立一個最高的標準。於是他們首先想到怎樣成為一個著作等身的大作家,一個名動中外、進入文學史的人物。這樣的誌向不能說不大,所以這樣的追求既然宏偉,也就值得讚揚,好像沒有多少可以討論和質疑的。
看上去似乎清晰明確,但仔細分析下來,會發現一切遠沒有那麼簡單—對於人生而言,到底哪一種誌向大,哪一種誌向小,還要從頭好好辨識一番才行。
仍然從愛好說起。有人從很早就愛上了文學,想做一個作家,並作出了很多努力,比如說大量讀書,研究寫法,並且不斷地嚐試下去。這是必經的學習途徑。
為了最初確立的誌向不懈地努力,繼續走下去,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如果困難太大了,超出了所能承受的限度,那麼就會修改自己的人生計劃。比如說一個人寫了大量文字,嚐盡千般辛苦,總也不能發表,或發表也得不到起碼的認可,這就成了關口。這是很考驗人折磨人的。有人堅持下去,有人會放棄,但盡管如此,心中也依舊保留了對文學的熱愛。
我們常常看到,有人一生都愛著文學,雖然不是做這個專業的,但一直能夠寫作和閱讀。家裏藏了很多書,偶爾也有作品發表,並出版了自己的作品集。總之,始終保持了對文學的興趣,並因此而讓生活有所不同—對這個世界一直保持了應有的敏感度,以及情感的溫度。
事實就是這樣:生活中,那些毫無文學修養的人,一般來說是比較枯燥的,也比較缺少創造力。這樣的人投入任何工作,都不可能是第一流的人才。傑出的人一定是豐富的,對人性和社會具有深刻的洞察力,而這正是文學的詩的特質。
這些特質的保存,很大程度上是來自童年和青年時期的愛好,來自當年的文學立誌。後來他們雖然做了別的事情,但那種追求完美和詩意的熱情還在,興趣和經驗還在,感受還在,這就與其他人不同了。他最終做了一種更適合個人天資條件的工作,但是很早以前在心中種下的這顆文學種子,對其一生都具有非同小可的意義。
比如說這樣的家庭會有很多藏書,配偶和孩子都要受其影響。這就是所謂的“書香門第”。一個彌漫著書香的家庭,當然是令人羨慕的。這樣的家庭會讀大量的書,會用極富想象的思維去建構自己的工作與生活,像追求詩境一樣,追求自己的幸福。閱讀使人變得深刻,洞察和思索,獲得更高更本質的提升。
由此可見,最初的文學誌向在現實生活中得到了怎樣豐厚的回報。
二
去年在香港,深深地感受了那裏的自然風光。內陸人到那裏,滿腦子是商業大樓,是銅鑼灣旺角這些地方的人氣,是東方之珠,是商業大都市的氣氛,所以也就忽略了它的山水。實際上香港最好的還是山水,比如那些山路,是幾代人修築起來的,直到今天還有外國人專門坐飛機來登山。可見這是多好的地方。但是我和朋友去登山的時候,常常發現山路上的人很少。
無論是周末還是其他時間,隻有三三兩兩的遊客。這麼好的山路,幾乎是空著的。香港人很忙,他們在一種極度競爭的環境中工作,沒有時間去享受自然,盡管他們好像擁有,而且近在咫尺。可是沒有情懷或沒有時間,再好的環境也不能享受。香港有很多好的公園,進園後人也很少,其原因是一樣的,就是所謂的生活節奏特別快,人們無暇他顧,隻好一天到晚在都市內部蠕動。
我和教授們去爬山是最愉快的經曆,因為一路上談文學很多。談得最深入最有興趣的,就有理工科教授,大都是科技界極有成就的人。他們最不能忘懷的是年輕時讀了哪些文學名著,還有創作的嚐試。他們對文學的理解非常深入,有的至今還在寫作。他們年輕時差不多都有當作家的理想,後來因為各種原因才選擇了理工科。
他們在自己的專業裏都是有成就的專家,還有的出版過文學著作,像隨筆和詩集等。但他們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作家,也並不認為自己是文學中人,隻是深愛著文學,並一直興致勃勃。顯然,他們的專業創造與詩意的想象是完全一致的,許多時候是一回事。他們一生都是文學的受益者。由此看,文學幫助了人的事業和日常生活,人將文學作為一生的熱愛,讓其伴隨生命的始終,這種誌向是大還是小?
有人會說,就文學的誌向本身而言,它並不大,僅僅是當個愛好者而已。但是我卻覺得這種文學誌向不可謂不大。因為它跟人的生命誌趣、生命需要和熱愛連在了一起,伴隨了整個人生,伴隨著專業和家庭—沒有這樣的文學之愛,他們的人生以及事業將是完全不同的。
什麼樣的專業不需要想象力,什麼樣的工作不需要文字表達力,什麼樣的事業不需要豐富的情感介入?
所以那些平庸的專業人士,基本上沒有什麼人文情懷,隻是工具式的人物,是沒有想象力的匠人,自然也是文學懵懂。比如從糟糕的工程技術人員到行政管理者,從中都可以找到許多類似的例子。大家可以隨手找一份電子產品說明書,它往往是越看越糊塗的,因為撰寫者可能就是那樣的人。他們缺乏最基本的表述能力,本來幾句話就可以說清楚的,他們卻糾纏不清,搞得非常繁瑣。這麼初步的表述,僅僅是一個電器說明書都寫不好,還指望他們造出一流的產品?所以就隻好仿製,隻好跟在別人屁股後邊抄襲,做一些沒有自尊也沒有前途的事情。
我們的語文教育已經到了這樣可怕的地步。有些大學教育,不要說上升到文學的意義去要求了,隻講基本的寫作能力,連文從字順都做不到。初高中生就能解決的文字表達,現在有的大學本科以至於碩士生博士生都解決不了。這就不僅是可悲,還包含了巨大的危險和危機—整個社會處於人文知識與能力的嚴重缺失期,這一切將極大地危害到社會,讓我們無法依循正常的生存倫理去生活,社會功能和價值體係都將陷入紊亂。
在一個一心追求技術和利益的實用主義族群裏生活,不會有什麼尊嚴和幸福。滿街都是利益動物,到處都是實用主義,一個人被這樣的氣氛簇擁和包圍,想過有尊嚴有秩序的生活,那是斷不可能的。
剛才說的是文學立誌,這不禁讓我們想到,整個的人文水準和社會氣氛,離這種“立誌”的狀態還有十萬八千裏。前邊說了那些登山的教授們,他們的事業之所以取得輝煌的成就,起碼是具備了深厚的人文素養,他們有過文學的誌向,並且有過深入的操練,有操守和情懷。
有人喜歡權力,認為這是最體麵最風光的人生。可是做行政管理的人需要具備更強大的人文關懷。我們的社區如果交給一個連一句話都寫不通順的人,一個行為野蠻的人,一個公開以敵視文明為榮的人,那會意味著什麼?這樣的權力越大,造成的災難也就越大。目力所及,凡是管理上造成許多重大損失的,其中絕大部分是依仗了野蠻,也就是說將一些素質極低的人放在了權力的位置上。他以自己的野蠻統轄和改造了所在的地區,就是這樣。
一個人的文學立誌,可以讓其成為作家,也可以讓其成為一般的文學愛好者。從文學專業上看,他可以放棄或部分地放棄,但詩心卻不會那麼簡單地離去。
所以說僅僅是熱愛,僅僅是不能放棄的文學誌向,其人生和社會的意義,也實在是不可謂不大。一個人一生向往詩意,向往完美,向往語言,向往想象,走入理性,就不可能是一個粗劣的野蠻人,就會是一個文明社會的組成部分。
三
另有一些人不僅從很早開始立誌,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發現自己真的具有這方麵的才能。他們的文章從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學,一直得到了老師和同學的讚賞。在少年和青年時期得到的鼓勵非常重要:許多人都有印象,當年的作文被老師在講台上讀作範文的,所引起的興奮大概不亞於後來在刊物上發表一篇作品。這讓人到很久以後還念念不忘。
為什麼這種鼓勵讓人如此興奮?因為這是源於個人心靈的東西,是真正的創造,所以種種鼓勵最終也要返回心靈。第一次表述精神世界,並且形成了文字,這當然是一件大事。最初的文字創造能力得到了展示,怎樣營造氣氛,傳遞意識,感動別人,得到共鳴,這必然是很深刻很特別的記憶,於是就很難忘記。
立誌要做一個作家,一個以文字為生的人,讓自己的文字和思想傳播於世的人,最初的鼓勵會深深地影響他。但立下宏大誌向是一回事,成功與否又是另一回事。因為這條路上的人很多,隻有一直往前,走到遙遠的地方,人才會漸漸稀少下來。
每個人都會隨著生活實踐和社會現實,在人生道路的選擇上不停地校正,作一些改變。
有人獲得了最初的鼓勵更加堅持下來,才能得到進一步的發揮。這其中的佼佼者不斷發表作品,出版書籍,正一步步靠近原來的誌向。後來一切如願,漸漸成了一個非常有名的作家,出版了很多書,獲得了很多獎勵。果然如此,他的努力沒有白費。
這些成功促使他把目標定得更高。其中的一部分人想利用文學的成就和影響力獲得更多,比如權力,比如最著名的獎賞。圍繞這些,他們會自覺不自覺地作出很多努力,設計自己的道路。文學生活不是獨立於社會的,它也是社會生活的一部分,所以這種文學上的設計,必然要包括諸多策略。什麼人際關係,營銷炒作,內外有別,上下通暢—當然還需要越來越辛勤的勞動和刻苦學習。諸多因素綜合起來,與遠大的誌向互相匹配,一直向著文學上的“大成功”進發。
這時文學經驗和社會經驗全麵積累,身份和名聲相匹配的各種職銜也有了,多版本的作品也有了,收入已經不再是問題—許多機構都不再忽略他,真正是名利雙收,一張小臉木生生的,不苟言笑,遮掩著內心的欣喜。
中國積弱多年,文化十分蒼老,經濟剛剛起步。過去我們常講的一句話是“弱國無外交”,意思是當這個國家很弱小的時候,外交官是沒法當的,因為對外國人說話是沒有分量的,手裏沒有砝碼與對方交換。所以說在清代,外交官都感歎:我們這個國家太弱小了,總要仰人鼻息。現在稍有不同,話語權有了一些,但文化上總想“走出去”。私下流傳一句話叫“弱國無文學”。就因為文化上的不自信,把西方看做了文學的中心。
這種不自信就影響到了基本的判斷,對自己的文化、自己的藝術,沒有了感動力和辨析力。西方給一個賞識或幾句誇讚,頭腦立刻熱起來了。
孫中山先生在世時談外國與中國的關係,說過一句話,即“聯合所有能夠平等待我之民族”。這裏有一個前提,就是“平等待我”。而現在由於長期積弱,還由於冷戰等曆史原因,有多少西方人能夠平等待我們的文學藝術?能夠冷靜地無偏見地對待我們的文學藝術?事實說明他們當中的很大一部分或者是熱衷於買進賣出的商人,或者是抱有成見,認為隻有自己那裏才有真正的文學藝術,而我們隻配做窺視的標本,完全不必作為語言藝術去研究。他們更注目粗糲和尖叫。這是多麼不幸和悲哀。
西方確有一些文學從業者,更包括投機文化產業的商人,對待東方常常離開了文學的標準。文學不能等同於聲色犬馬,也不是什麼匿名信和大字報,它需要相應的思想與藝術含量—首先應該是真正的語言藝術,有直麵人生的真勇,能沉潛和哲思,具備深邃的批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