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四)(2 / 3)

在那種不良而無聊的窺視之下,我們自己的文學標準竟然也隨之偏移,最後喪失殆盡,以至於到了非常可笑的地步:隻要洋人有話,這邊立刻驚慌。可見到了多麼可悲可憐的地步。連一些專業人士,所謂學富五車的人,這樣勢利無趣的也不在少數。

許多作家寧可與其他界別的人討論和交往。有人對我說:每一次參加所謂的文學聚會、文化聚會,回來以後很長時間都覺得不舒服,就像參加了一場勢利眼大聚會。那時要看來頭,看參會者的人氣,總之,大致是文學之外的東西。這裏已經失去了基本的專業倫理,沒有任何的公允和判斷。當我表示了同感時,對方就驚訝地問:“連你也這樣看?”這句發問多少隱含了對我輾轉於熱鬧之中的批評。我想說:是的,隻要稍稍清醒,都會把這樣的滑稽看在眼裏。

正因為這樣的一種局麵,有的人要實現自己最早的文學發願,實現那個大的文學誌向,就不得不動動腦筋了:對於國內國外、各種情勢之下,該采取什麼姿態才好。有一個成語叫做“食髓知味”,說的是一個人初嚐滋味之後,那種誘惑之大。他會一直地、變本加厲地做下去。在一個物質主義欲望盛大的世界上,有時這種文學策略也許是不自覺的。

如果以所謂的成敗論英雄,那麼許多人都會說這樣的作家不僅誌向很大,而且已經成功。以文學致富,以文學成名,我們麵對這樣的成功者,難道除了承認,還有別的選擇嗎?

一個人出版了那麼多作品,得到了大量讚許,可見文學策略是成功的,整個步驟是成功的,於是一切都是成功的。這樣的結果,除了先天的能力、後天的努力,也還有處心積慮的經營—或許還要加上一點點運氣。我們會同意這種判斷嗎?可能會。

社會上長期以來有一種說法,就是“我們要承認現實”。什麼樣的現實都要承認?都要毫無保留?不,精神之域可不一定是這樣,心靈之業如文學,可不一定是這樣。我們需要進行更加縝密的、本質上的甄別。

如上說的當然算是一個成功者,因為著作有影響,得到了廣泛的傳播,出了那麼多的書,是相當不容易的。一切都不是空穴來風。現在各種媒體非常八卦,網絡和電視對文學寫作的覆蓋率也不小,作家能夠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持續地擁有影響力,不斷地出版自己的作品,在專業領域中不停地鞏固和提升地位,應該是不小的成功。

如上隻是大致的籠統的判斷,要嚴格比較起來,我仍然覺得這種誌向、這種實現的方式,並不是很大很高的。

它實際上還沒有前邊講過的那些文學“邊緣人”,比如沒有那些理工科教授們的文學誌向更大。

這種所謂的文學影響和事業成功,充其量隻是中等的、一般化的。為什麼?因為文學說到底並不是一般的“專業”,不是一門生存技藝,而是生命裏固有的、與生俱來的一種企盼和要求。它尤其不是用來換取世俗利益的工具,而隻能是心靈之業,是生命的深愛。以文學在物質世界換取了多少實際利益為標準,那就太粗陋太荒謬了。

文學的感動,是很特殊的一種戰栗和悸動,是心底的欣悅和感激。這一切是呈現在整個人生之中的,具有不可思議的、隻能以心相悟的那種內向性質,所以絕不能用世俗的所謂“成功”去衡量。有時候最“成功”者,很可能是真正的失敗者。一個寫作者一旦動用了文學策略,服從功名利祿去調整自己,麵臨市場,麵臨洋人,麵臨評獎,使用過多的心機,那就必然要摧折內心豐盈的詩意,對一個作家來說,將是一種極大的不幸。

這種心機和追逐,與一切生命的深層渴望,與不可言喻的完美的企望和幻想,差距是多麼遙遠。在詩境和真理的追求中,機會主義是沒有位置的。也就是說,文學寫作一旦摻雜了物質欲望的權衡,被其製約和框束,自由爛漫的想象和追求真理的堅定性,也就大打折扣了。

自然了,榮譽和獎勵也不是壞東西,它可以鼓勵寫作者。但再大的獎勵也同樣不是標準,因為曆史和時間會加以檢驗,一個人的生命和藝術的質地,終會自然而然地隨著時間的延續而裸露出來。所以在獲得某些獎賞的同時,在愉悅的同時,也需要警惕一點它的負麵作用。就是說,不能陶醉其中,不能完全認同它的標準。一般來說,觀察下來會發現,隻有沒有信仰的一些作家,還有一部分不發達地區的作家,因為對自己的創造力、對自己族群的弱勢文化不夠自信,才對一些獎項、對來自發達國家的承認,如此地迷戀和渴望,甚至達到了迷信的地步。

如果將名頭當成全部,將獎賞當成全部,心靈深處熱愛和驕傲的那份文學也就失了分量,也許完全沒有位置了。

幾乎所有的文學討論場所,都可以聽到人們那麼急切和慌亂地談論西方的認可、西方的文學獎。有人在一些討論會上不停地問:對這個獎怎麼看?今年又會給誰?報刊上一時也在紛紛談論。我們的文學以至於文化,蒼白無聊到了這種地步,是不是有點可憐?事情發展到了這個地步,我們還能指望什麼獨立的創造精神?自卑就像病菌一樣在當下傳染,令人驚異和沮喪。我走過了一些國家和地區,也見過了許多的東西方寫作者,比較一下,方方麵麵的文學人物,從亞洲到歐洲,還沒發現一個國家的作家像輾轉於物欲中的某些人一樣,對一些文學獎賞慌成這樣,簡直有點惶惶不可終日。

說起來可能覺得是個笑話,一個本來可以好好寫作、好好完成自小確立的文學誌向和愛好的人,在日複一日的惶促中漸漸做起了白日夢,最後竟然變得神色怪異,作出了匪夷所思的、令人大吃一驚的古怪舉動……要知道這可不是什麼天方夜譚,不是一個神話和笑話,而是真實發生的故事。但願我們也不要將這些僅僅看成是一出鬧劇,而要由此深刻反思一下,看看我們的文化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我們的文化環境被腐蝕到了怎樣嚴重的地步。

這從根本上說,是生命品質出了問題,美好的文學立誌已經變質。他們漸漸把文學寫作當成了一場人生的利益博弈,自己正在做的,多少有點像博彩業、或像體育賽事差不多。他們要為這些去追求,去拚搏,對文學本身已經不愛,而隻為這種“博彩”才打起精神。這裏沒有什麼通常說的責任與理想,沒有什麼心靈需要,生命欣悅,隻明確地執著地追求世俗上的功名。名利就是一切,其他則一概無所謂。所以他們認為隻要具備了這種成功,其他的什麼都不必計較。什麼良心良知良能,那都是說著玩的,都是“牌坊”。

與此相反的是,仍有作家非常專注地在那裏寫作,他們一如既往地探求,相信絕對真理的存在,始終較真,為心中的藝術而欣喜快樂或憂心忡忡。

有人說那不過是姿態的不同,是優雅和文化。但我認為絕不僅僅如此。最本質的問題,說到底還是境界、是生命質量問題。沒有真理的吸引,沒有信仰,讓一個人在名利麵前安靜下來是不可能的。這些對誰都是很難很難的。

但好的寫作者起碼不必那麼慌張,可以很正常地生活和工作,到哪裏旅遊,到哪裏查資料,讀書和鑽研問題,有了創作衝動就專注於寫作。這種生活有其穩定性和日常性,家庭,朋友,專業,大致是這樣,是很樸素真實的一種生存狀態。因為此刻還沒有被一種用心謀算、被一個明確而具體的目標弄得驚慌失措。不然,為文學的一生就苦極了,就像範進中舉一樣,總是不停地期待和努力,結果真的中了以後也就瘋掉了。

有人問過一個西方作家:你這一輩子從事文學,熱愛寫作,寫個不停,到底為了什麼?目的是什麼?為什麼要將一生奉獻給文學?這位作家回答之前想了想,說:“為了榮耀上帝。”這句話對於一個基督徒來說本也平常樸實,卻真的使我們聽者難忘。這句話在一般的中國作家來說可能覺得既虛渺,又高不可攀。因為我們這裏連有沒有神都是一個問題。而對方那裏是有神的,有上帝,他的寫作、所有的工作,都是為了榮耀上帝。

但是仔細想一想,這個回答也足以使我們警醒了。因為它的質樸中包含了至高的境界,絕不是一句假大空,是有具體內容的。這種人與一般人的不同,即好像在上帝的注視下寫作,作品不光令上帝高興、滿意,而且還能增加榮耀。這真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寫作理由,一個很高的文學理想。有了這樣的文學誌向,一生的文學實踐就有了一個最基本的、也是最崇高的目標。目標錯了,速度再快都會適得其反。

我們比較一下就知道,同樣是關於文學的立誌,這個西方作家講的,就比前邊那種看上去的“宏圖大誌”要高許多。有人可能問了,我們中國不是一個基督教國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不信宗教,文學人士也大多不信,那我們當然不可能為了榮耀上帝—既然如此,要擁有一個大的文學誌向,又該怎麼辦呢?

這就是下麵要談的一些問題。

一個人隨著年齡的增加,文學閱曆的延長,人生也在經曆多次的總結和感悟,因為寫了幾十年,跌宕起伏一定很多,總要思索:文學給我們留下來的到底是什麼?最大的收獲又是什麼?回頭看看,這才是最重要的一次總結和覺悟。

一般都會說,文學給我們留下了很多的喜悅和痛苦,辛苦和喜悅交織一起,貫穿在整個的寫作生涯、整個的過程當中。的確,經過了幾十年的文學勞動,甘苦參半,總的來說它拓寬了個人對社會的認識、對人的認識,視野開闊了,深度加強了。它使我們變得比過去更好一些。就個人來說,回顧剛剛開始的年輕時代,說過什麼,做過什麼,回憶以前的一些關節,還要常常臉紅。這不光是因為閱曆短淺才導致了那樣,還有不夠純粹不夠純潔的根本原因。

因為不停地寫作,要閱讀,要深入詩境,要不停地尋求。這是對詩的向往,對社會與人性的深度體察和理解。自己從事的工作,就是日益投向和接近“詩”與“真”。求真,使人固執地追尋真理,對正義變得更加敏感;求詩,使人越來越能夠展開想象,對完美和殘缺有深入的體驗和領受。

這使一個人與過去有了許多差別。他較有可能認識自身存在的弱點、令自己痛苦的東西,比如虛榮,比如一閃而過的機會主義,還有其他不健康的東西—人性所共有的缺點及弱點,都不同程度地存在。但是對文學的追求越深,就越是有可能剔除它們。

這個過程是不停地閱讀大師,靠近經典,靠近偉大心靈的過程。我們進一步知道世界上有各種不同的人:多麼好的人,多麼崇高的人,多麼善良的人。有人一生都在嚴格地、苛刻地對待自己。這是反省的榜樣,實踐的榜樣。有沒有這樣的榜樣當然大不相同。在文學寫作的行列裏,真有這樣的人,這樣的創造者—作家本人。

就因為有這樣的榜樣,他們在一邊不停地提醒我們。所以覺得,自己盡管還令自己大不滿意,但總算比過去變得更寬容和善良了一點,就是說往前進步了。任何人,不論從事什麼工作,都要經曆一個從少年到壯年的過程,如果寫他的變化,也就叫“成長小說”。這裏說的是一個人隻要活著,就存在倒退和前進的可能,無非就是這兩種可能:提升或沉淪。

所以說,文學無論是偉大的還是微不足道的,它給個人的幫助是至關重要的,作用是巨大的,這就是讓人往前走而不是往後退。人生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而認真的閱讀和思索、不倦的想象,就是在奮力劃槳。這也是個戰勝絕望的行動。以前說過,一個人活到了四十多歲,到了中年,如果不是一個傻子,就很容易絕望起來。人生有時會感到如此的孤獨和無望。如此艱難與坎坷的一個人生,沒有大量的文學形象、文學生活陪伴,沒有美好的想象,隻能是更加寂寞痛苦。有時會覺得人生就是一場苦難,要在極其沒有尊嚴和秩序的生活當中煎熬,這是一件沉重之極的任務,無法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