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貴族”斷想(1 / 3)

我對書籍的“收藏”是很純粹意思的“收藏”。“收”就是從書架上“請”下來,愛惜地放入紙箱。“藏”則是對更愛惜的書的優待,用釘書器釘在大信封裏,大信封再裝進塑料袋裏……

幾天前在整理書籍時,從“藏”的那一類中,發現了一冊《連環畫報》。1986年第11期。

心裏好生納悶——怎麼一冊《連環畫報》,竟混淆進了我的“藏”書範疇?於是抽出擱置一邊……

臨睡失眠,想起那冊《連環畫報》,自己對自己的困惑尚未解釋,就躺著翻閱起來。自然先看目錄——首篇是《隻知道這麼多》——土人繪。《隻知道這麼多》——哪像是文學作品呢?搜索遍記憶,更排除在了名著以外。非文學更非名著,怎麼就選作首篇了呢?

於是翻到了這一篇,迫切地想知道《隻知道這麼多》能使我知道些什麼……

第28頁,彩頁的最後一頁——海藍色的襯底,上一幅,下一幅,其間兩小幅,以最規矩的版式排滿了四幅連環畫。第一幅上畫的是在海嘯中傾沉著一艘客輪。第四幅上畫的是一位年輕的歐洲姑娘——她回首凝視,目光沉靜又鎮定,表情莊重,惟唇角掛著一抹似乎的微笑,傳達出心靈裏對他人的友愛和仁慈……我一下子合上了那冊《連環畫報》……

我不禁地坐了起來……

我肅然地看著封麵——封麵上是放大了的第三幅繪畫——在一些驚恐的人們之間,站立著一位她……我驀地想起來了——畫的是“泰坦尼克”號客輪1912年海上遇難事件啊!…

“坐我的位置吧!我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

她說完這句話,迅速地就離開了救生艇,將自己的位置,讓給了兩個兒童……她又從救生艇回到正在沉沒著的客輪上去了——回到了許許多多男人們中間。在這生死關頭,他們表現出了種種將活著的機會讓給別人,將死亡坦然地留給自己的高貴品質……

她是女人,她有權留在救生艇上,她卻放棄了這種權利……

她成了1500多不幸遇難者中的一個。

她的名字叫伊文思。伊文思小姐。

她乘船回自己的家。

關於她的情況,活下來的人們——隻知道這麼多——“隻知道這麼多”……《連環畫報》中夾著一頁白紙。我輕輕抽出——白紙上寫著這樣幾行字:

貴族——我以為,更應作這樣的解釋——人類中心靈很高貴的那一部分人。或曰那一“族”人。他們和她們的心靈之光,普照著我們,使我們在自私、惟利是圖、相互嫉妒相互傾軋相互坑騙相互侵犯的時候,還能受著羞恥感的最後約製……

我自己寫在白紙上的。我竟能把字寫得那麼工整!使我不免有些懷疑真是自己寫的。然而,分明的,那的確是我自己寫的。因為下方署著“曉聲敬題於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一行小字……

於是我明白了,為什麼我會將這一冊八年前的《連環畫報》歸入到自己格外愛惜的“藏”書一類……

如今,“貴族”兩個字,開始很被一些人津津樂道了。這兒那兒,也有了中國式的“貴族俱樂部”。更有了許多專供中國式的“貴族”們去享受和逍遙的地方。一旦經常能去那樣的地方,似乎就快成“貴族”了。一旦擠進了“貴族俱樂部”,儼然就終於是“貴族”了……

至於“精神”——“精神”似乎早已被“氣質”這個詞取代了。而“氣質”又早已和名牌商品的廣告聯姻了……

伊文思小姐是“貴族”麼?——因為世人“隻知道這麼多”,也就沒有枉下結論的任何根據。

但是,就精神而言,就心靈而言,她乃是一位真真正正的“貴族”女性啊!……

她從最高尚的含意,界定了“貴族”這兩個字令人無比崇敬的概念。

不知我們中國的“新貴族”們,在“貴族俱樂部”裏,是不是也於物質享受的間歇,偶爾談論到“貴族”的那點兒“精神”?……

第二天,我又將那一冊《連環畫報》釘入了大信封,同時“收藏”起我對不知是不是“貴族”的伊文思小姐的永遠的敬意。

八年來我自己的心靈受著種種的誘惑和侵蝕,它疤疤瘌瘌的,已越來越不堪自視了。虧我還沒徹底泯滅了自省的本能,所以才從不屑於去冒充“貴族”。更不敢自詡是什麼“精神貴族”……

願別的中國人比我幸運,不但皆漸漸地“貴族”起來,而且也還有那麼一點兒精神可言……

感謝“土人”先生,正因了他的繪畫奉獻,那一冊《連環畫報》才值得我珍藏了八年。我要一直珍藏下去。我會的……

致北大“愛心社”同學們的信

×××同學:

來信收到,延至今日,遲複為歉。我尚不詳知你們的“愛心社”是否已然是一個“社”了,抑或剛是一個萌發中的念頭?但畢竟的,願望始於心,宗旨立於愛,乃好的意識,善的播植,故我是不能給你們潑冷水的。

我們的共和國在“理想王國”的涅槃空間飛升了四十幾年,而那係索卻一直拴在貧窮的大地上。結果是飛升到一定的高度,但停止在涅槃空間了。理想是要以始終的飛升作為驅動力的。停止則必導至涅槃的爆破,而涅槃爆破的結果,卻又大抵隻有一個,便是理想的碎片飄零在最不堪的現實的泥淖中。縱觀人類的精神的曆程,大抵如此。無論東方還是西方。也許現實並非怎樣的不堪,也許現實的大地隻不過崎嶇還算不上是泥淖,但是從“形而上”的理想王國墜到“形而下”的現實王國,其落差對於普遍之眾的心理影響,的確可能是咄咄逼人甚至觸目驚心的。

現在的中國之事,政治家們往往是從政治的層麵去思考和分析;經濟學家們又似乎太是一批純粹的經濟動物,著眼點似乎除了投在赤裸裸的“剩餘價值”方麵,並不想也不願將目光稍微移向它的別處。社會心理的嬗變、裂變、紊亂和明囂暗湧,似乎成了無人關注的荒蕪地帶,文化人們本應在這方麵起到政治家、經濟學家起不到的作用,但是他們的社會責任感正日漸消彌,日漸被無可奈何所取代。從三分的情願七分的不情願往七分的情願三分的不情願浮流而去……

政治局麵的穩定,經濟發展的良好環境,普遍的社會心理和心態的健朗與否,是保障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一切大舉措成敗的三要素。是它的一切大舉措的三角支架。

而隻要我們睜大眼睛掃瞄現實,我們就不能不老老實實地承認,某些醜陋的、邪惡的、殘忍的,幾近於瘋狂的社會現象,正從各方麵汙染著普遍的人心。國人對於自己同胞的仁愛之心幾近泯滅。見死不救的例子舉不勝舉。某些發生在中國發生在今天的事,在這個地球上而論也是聳人聽聞的。對於全人類的文明世紀,都意味著是一種恥辱。一種褻瀆。一種大不體麵。

所以,我是將同學們發起成立“愛心社”的願望,歸結為希望對普遍的社會心理和心態施加良好影響來思考的。這一種影響可能微乎其微。但若全然沒有了一些人的這樣的一點兒虔誠的衝動,那麼這個時代這個社會也就快拉倒了。還遑論什麼改革什麼振興中華?

我想,這樣的願望,是一些莘莘學子們去打算實踐之,尤其是,由北大的一些同學們去打算實踐之,不啻是對這個時代這個社會對中國人的一種安慰。我甚至進一步想,這正是應該由我們北大的同學們做起的啊。

中國之當代大學生,通常患著某種“虛妄症”。以為皆“天之驕子”。所作所為該都關乎到國家之命運時代之進退。前幾年是這樣。近年來則又由“虛妄症”而轉化為“虛空症”。仿佛既然天不降大任於斯人,那麼一切凡人小事,似乎便都不屑於一做了。不值得一做了。根本沒了一做的意義了……

愛心乃是人類的最起碼的標準,也是人性最低層麵的內容。正如道理是道德的最起碼的標準,也是道德的最低層麵的約束。

故據我看來,同學們倒似乎更應將自己的願望視為最起碼的最低層麵的事情。這比以為自己在做什麼了不起的足以令世人矚目的事要客觀一些。做許多人不屑於做,而又確實對社會有益無害之事,不亦悅乎?

我還認為,做這樣的具體的小事,每每是會遭到輕蔑或嘲諷的。輕蔑或嘲諷大抵來自於隻一心巴望有大的機會倏至眼麵前,一把抓住便幹成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而對凡人小事從不屑於一顧的人;並且很可能恰恰來自於你們的周圍。做小事也要有心理準備讓別人說三道四。有時做對社會有益的小事也要付出某種承受的代價。這是當前人文環境方麵“中國特色”之一種。也是許多中國人除了做與自身名利有關之事再什麼社會責任也不願多盡一點點的原因。除了承受,別無它法。要麼便是也學成許多人的樣子,接受他們的處世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