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轉來的另一位同學的信中,坦言了一種困惑。那就是——“愛心社”究竟以怎樣的愛心為前提?利人而不損己之事,做了損己而利人之事,隻怕是做不到……
其坦言之可愛,令我極為感動。當世上虛偽太多,這份坦言,這份可愛,極是難能可貴。也最該仍體現在大學生們身上。
損己而利人之事,於我自己,十之七八也是做不到的。有時做了,接著便後悔,覺著自己吃了大虧似的。比如我也常言——“錢財乃身外之物”。可對這身外之物,我是比前幾年更吝嗇了。一切的社會讚助,已遠不及前幾年那麼熱心。隻是寄給窮地方的失學兒童之時,是源自內心情感的。既或是源自內心的,也有揣著五百去郵局,填郵單之時又改寫成了三百四百,自己給自己的虔誠“回扣”的時候……
人承認自己做一件哪怕是小小的體現愛心之事前的患得患失,不是一件可恥的事。因為我們大多數人不但是凡人,而且是俗人。胸膛裏歸根結底跳動的是一顆俗心。但我們能自己往自己的俗心裏注入一點兒仁愛,證明我們首先對自己還有良好的願望。
報載雲南農大的幾名學子在校園外散步之時,被一輛卡車駛來撞傷了其中兩位。司機說要將兩位被撞傷的同學送往醫院搶救。其他同學卻隻幫著將兩位被撞傷的同學抬上卡車,任卡車駛向夜茫茫的郊區……結果是一名同學途中被棄於荒山亂草之中,一名昏迷的同學竟遭活埋。我們可以詛咒司機滅絕人性,可以哀歎眾多大學生不諳世故,不測人心之險惡。而略一沉思,不禁的要發問——眾多的死者的同學們,對其再多一點點愛心和對其生死的責任感,會有這令人發指的命案發生麼?
做不到“損己利人”,從“不損己而利人”開始做起,也是好的。比如有兒童溺水,在並不危及自身生命的情況之下,可否伸一援手,而不做麻木不仁的駐岸圍觀者?比如有女性當街遭到強暴,可否振臂一呼,喚醒麻木的人性共同製止,或者跑向就近的什麼地方,給治安部門掛個電話?而不做嚼著口香糖的“白相”者?……
這樣的事誰也不見得天天碰到。那麼施愛心與周圍有沒有意義?在與你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人因不幸而陷於悲傷深淵不能自拔之時,給予些微由衷的安慰而非暗暗的幸災樂禍能否做到?我的感受是一有相當多的時候和情況之下,你的愛心能夠傳遞給很遠的陌生的人,而對身旁之人你卻往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你身旁的人,也許和你有過不快的過結,或結下過宿怨以及細碎的閑仇。這說明我們內心裏真要培養起對他人的一點兒愛,並非像說說那麼的容易……
我在童影廠擔負職務時經常強調——大的人文環境我們每個人想影響也影響不了,而我們具體存在其中的那個小的人文環境,卻是我們加一份愛就多一份愛,節製一份惡就少一份惡的。普遍的小的具體的人文環境愛多惡少了,大的人文環境就變得美好了……
沒有文化而又缺乏愛心之人,我們為之遺憾;沒有文化而又富有愛心之人,我們為之肅然;有文化而又富有愛心之人,是我們這社會的未來的人文環境的指望;有文化而又缺乏愛心甚至愛心泯滅之人,是我們這社會的最大的悲哀和汙點,乃是教育的失敗。他們的存在,比許多醜惡現象尤其醜惡。這樣的一些個人確實是有的。知識和文化程度隻能使一個人文明一半。另一半靠對同胞的愛心對社會的責任對人性和人道的自我要求才能補充。
哪怕同學們的“愛心社”僅僅是從對自己心靈的自我教育出發,也是有意義的。起碼,會使未來的社會,多一個又有文化又有愛心的知識分子,少一個隻有文憑沒有愛心的偽知識分子。是的,一言以蔽之,對同胞缺乏愛心對社會缺乏責任感對人性和人道缺乏張揚熱忱的知識分子,不過是些偽知識分子。正如一切假冒偽劣的東西一樣……
人類迄今為止全部的精神史心理史文明史,說到底,是自己教育自己和互相教育的曆史。自己教育自己,沒什麼值得害羞的。自己培養起自己的一份愛心以及對社會的合乎人性人道的責任感,如果虔誠,如果莊重,其意義,並非小女孩兒愛布娃娃可比,在今天,在中國,足可倡導……
閱讀一顆心
在為到大學去講課做些必要的案頭工作的日子裏,又一次思索關於文學的基本概念:如現實主義、理想主義、浪漫主義,以及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相結合等等。毫無疑問,對於我將要麵對的大學生們,這些基本的概念似乎早已陳舊,甚而竟被認為早已過時。但,萬一竟有某個學生認真地提問呢?……
於是想到了雨果,於是重新閱讀雨果,於是一行行真摯的,熱烈得近乎滾燙的,充滿了詩化和聖化意味的句子,又一次使我像少年時一樣被深深地感動。坦率地說,生活在仿佛每一口空氣中都分布著物欲元素和本能意識的今天,我已經根本不能像少年時的自己一樣信任雨果了。但我卻還是被深深地感動。依我想來,雨果當年所處的巴黎,其人欲橫流的現狀比之世界的今天肯定有過之而無不及,人性真善美所必然承受的扭曲力,也肯定比今天強大得多,這是我不信任他筆下那些接近著道德完美的人物之真實性的原因。但他內心裏怎麼就能夠激發起塑造那樣一些人物的熾烈熱情呢?倘不相信自己筆下的人物在自己所處的時代是有依據存在著的,起碼是可能存在著的,作家筆下又怎會流淌出那麼純淨的讚美詩般的文字呢?這顯然是理想主義高度上升地作用於作家頭腦之中的現象。我深深地感動於一顆作家的心靈,在他所處的那樣一個四處潛伏著階級對立情緒,虛偽比誠實在人世間獲得更容易的自由,狡詐、貪婪、出賣、鷹犬類人也許就在身旁的時代,居然仍對美好人性抱著那麼確信無疑的虔誠理念。
是的,我今天又深深地感動於此。又一次明白了我一向為什麼喜歡雨果遠超過左拉或大仲馬們的理由——我個人的一種理由。並且,又一次因了我在同一點上的越來越經常的動搖,而自我審視。而不無羞慚。
那麼,讓我們來重溫一部雨果的書吧。讓我們來再次閱讀一顆雨果那樣的作家的心吧。比如,讓我們來翻開他的《悲慘世界》——前不久電視裏還介紹過由這部名著改編的電影……
一名苦役犯逃離犯人營以後,可以“變成”為任何人,當然也包括“變成”一位市長。但是“變成”一位好市長,必定有特殊的原因。
米裏哀先生便是那原因。
米裏哀先生又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他曾是一位地方議員,一位“著袍的文人貴族”的兒子。青年時期,還曾是一名優雅、灑脫、頭腦機靈緋聞不斷的紈絝子弟(今天,我們的社會裏,米裏哀式的紈絝子弟也多著呐)。“大革命”初期這名紈絝子弟逃亡國外,妻子病死異鄉。當這名紈絝子弟從國外回到法國,卻已經是一位教士了。接著做了一個小鎮的神父。斯時他已上了歲數,“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
他曾在極偶然的情況下見到了一次拿破侖。
皇帝問:“這個老頭兒老看著我,他是什麼人?”
米裏哀神父說:“你看一個好人,我看一位偉人,彼此都得益吧。”
由於拿破侖的暗助,不久他由神父而主教大人。
他的主教府與一所醫院相鄰,是一座寬敞美麗的石砌公館。醫院的房子則又小又矮。於是“第二天,26個窮人(他們是病人)住進了主教府,主教大人則搬進了原來的醫院。”國家發給他的年薪是15000法郎。而他和他的妹妹和女仆,每月的生活開支僅1000法郎。其餘全部用於慈善事業。那一份由雨果為之詳列的開支單,他至死沒變更過。省裏每年都補給主教大人一筆車馬費,3000法郎。在深感每月1000法郎的生活開支太少的妹妹和女仆的提醒之下,米裏哀主教去將那一筆車馬費討來了。因而遭到了一位小議員的詆毀,向宗教事務部長針對米裏哀主教的車馬費問題打了一份措詞激烈的秘密報告。大行文字攻擊之能事。但米裏哀主教將那每月3000法郎的車馬費,又一分不少地用於慈善之事了。他這個教區,有32個本堂區,41個副本堂區,285個小區。他去巡視,近處步行,遠處騎驢。他待人親切,和教民促膝談心,很少說教。這後一點,在我看來,尤其可敬。他是那麼地關心莊稼的收獲和孩子們的教育情況。“他笑起來,像一個小學生。”他嫌惡虛榮。“他對上層社會的人和平民百姓一視同仁”。“他從不下車伊始,不顧實際情形胡亂指揮。他總是說:‘我們來看看問題出在哪裏。’”他為了便於與教民交心而學會了各種南方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