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比沒有的好——致東方
謝謝你寄來你的書。
因並不厚,文章亦短,且有你的頗有意味兒的畫得當地“布置”在書中,我兩個夜晚就讀完了。
我是較認真地讀各方人士贈我的書的。以讀來回報贈書者們的抬愛。倘有心得,即複信彙報。
你的書,屬於帶給人輕鬆閱讀感受的那一類。屬於書寫自我心靈和心境的那一類。屬於小散文,小隨筆,小品文那一類。有閱讀習慣的人,每能從報刊上見到。我曾備過一個厚厚的大夾子,專剪自己喜歡的保留之。現在我已沒有這種閑情逸致了。倘有,倘你書中的某些小文曾在報刊發表,且被我讀到了,當在我剪下貼存之列。如《圓明園的下午》、《孤獨注視著我們》、《河流之夢》、《苦瓜》、《赤子》、《花苑》、《路過山村》、《抽煙的豆豆》……提到《苦瓜》,先就你的《苦瓜》談點兒心得——結尾處的那首詩是我不喜歡的。作為詩而言,實在是一般得很。六句中,隻有二字使我心稍微一動,那就是“心板”。這似乎是一個我從來也沒見過的詞。也許我太孤陋寡聞,實際上已是一個普及了的詞?於是努力回想,又似乎是一個讀到過的詞了,好像在“雨巷詩人”戴望舒的哪一首詩裏。總之不能確定。總之“心板”一詞給我以新異感覺,尤其它與“刻”字連成了句時。真的,除了“心板”一詞,你那幾句詩我是不敢恭維的。所以覺得還不如沒有的好。進而覺得連後邊的幾行文字都嫌畫蛇添足。既寫的是苦瓜,何妨索性就純粹地寫苦瓜?苦瓜與人生之間的一種況味兒,還是以不點題讓讀者去聯想的好……
關於所謂“小女人散文”之說,你肯定也是知道的吧?
你在乎人們或將如此評說你的這一本書麼?
我也曾對所謂“小女人散文”很不屑過。
但我現在已改變了態度。
所以,若有人以“小女人散文”評說你的書,或你竟因我以讀“小女人散文”那一種眼光來對你的書評頭論足,感到不悅——那麼我勸你還是不必在乎。
在我是一個青少年讀者的年代,中國是絕對讀不到什麼“小女人散文”的。連一般我們現今稱之為“閑適”的文本都讀不到。
那是一個粗糙的,沒有什麼生活和精神細節可言的時代。更談不上什麼人性的細膩感受了。人性的種種細膩的感受,感觸,首先被幹死在人心裏了。在那樣的時代,女人的心和男人的心仿佛都變得一樣式的了。而女人的心該是任何時代的濕度計。當它的指針指在“0”,男人的時代精神就全無了水分。因而男人也就沒有了心靈上和精神上的俊逸靈動。在從前的年·代,誰把刀架在女人們的頸上,她們的筆下都不太能寫出一篇“小女人散文”來。因為時代一次次刨平了她們的“心板”。
正是有了這一種反思,我對“小女人散文”不再不屑一顧了。“小女人散文”是中國這個古老且封建曆史長久的國度裏,“大男人”們作最後的“大”男人秀的一種表現。
今天之中國,知識了文化了的女人們,其心靈和心境感受的細膩是前所未有的風景。這是中國文化的欣慰。也是中國女性的欣慰。當然,從前也不是一點兒沒有。在唐詩宋詞中,便有女性那一種獨特細膩的文痕。後來才漸漸地,終於極徹底地沒有了……
有,比沒有的好。
女人的眼,女人的心,女人的筆,倘自始至終,一味兒地隻見女人關心本能所見之事,一味兒地隻想,一味兒地隻寫女人本能感受和體會之事,那也是會使男人轉過身去的。
女人心的至高本能當是仁愛本能。
所以我喜歡《赤子》。
女人的眼見男人慣見的事物,並生發出比習以為常了的男人們細膩的觀察,這就等於將處在男人“盲點”的事物,移在男人的麵前也供男人看了。我以上舉的幾篇,是超出“小女人散文”的文本“盲點”的。而這一點,對你這一本書是重要的。
你的畫有豐子愷畫風。前半部這一種風格襲承明顯些。後半部漫畫風格起來了。
似你這類亦文亦畫的書,我已保留多本。比如東北有一位韋爾喬,出過一本《新畫聖經》。我有幸獲其所贈。我未見過他。據說他還是位醫生。《聖經》是洋的。他的畫風就很洋。以豐子愷的畫風就不好表現。沒獲他的贈書前,我以為“韋爾斯”是老外。我也很喜歡他贈我的書。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的。你不妨找一本看看。對你將來走亦文亦畫的路,或有啟發。台灣的蔡誌忠的畫冊,也曾風靡大陸。我覺得他是將日本新卡通畫風借鑒得很好的。也許他自己並不承認,寧願說是開創。
大師之所以為大師,猶如老榕樹。那根,在地底下是伸延得很遠的,並且不但從根土,從任何一莖枝椏上,也能生長出新的株芽。大師們無不是一條脈。魯迅雜文的精品,我覺得便從司馬遷的《史記》之文風中吸取並發揚了些特點。
莎士比亞是一條脈。
雨果是;巴爾紮克是;托爾斯泰是;泰戈爾也是……
就文人的小品畫種而言,豐子愷自然也是大師,也是一條脈。至今營養著後人。
說相聲還是以穿馬褂讓人看著聽著更是相聲。
豐子愷大師的畫風,與他所處的時代已溶為一體。以此畫風而表現當代,需要高超的嬗變。大師所處的時代並不太平,更非盛世。故大師以他的畫那一種“虛靜”的氣質,撫慰那個時代苦楚種種的人心。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表麵上倒是相當的太平,某些慶典場麵還給人以盛世印象。但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心是很浮躁的。如你的書中,還專門辟了一輯是《瘋狂》。以氣質上追求“虛靜”的大師的風格,來表現當下特前衛的種種“瘋狂”,是一件不易之事。祝你以後實踐得更好。並從實踐中擁有自己的經驗。
你的書中,不,你的心裏有宗教情愫。我心裏也有。現在許多中國人,當然尤其女性,又尤其知識化了的,年輕的一代女性,內心裏都開始悄悄地有了。這其實和信仰無關。倒是和較自由了的人欲關係密切。宗教能安撫受壓製的人心,但是並不能擯棄蕪雜的人欲。人在這種情況之下告解於宗教,乃是人心的普遍的隱私。是我們的徬徨與迷惘的佐證……
寫字對我已如刑罰。
我的字原本當比你見到的好得多。但是這會兒頸椎病作祟,手已不聽支配。打住。再謝贈書怡情。
難能可貴——致一位大姐
這一本書的作者,是一位新聞工作者。她現在已經提前退休了。這是我從書中《三十功名塵與土》一篇知道的。那麼,她該是新中國成立以後的第三代新聞工作者了。也該是我當尊稱為大姐的人了。
具體地說,這位大姐一直是黑龍江廣播電台的編采記者。她有兩個兒子。一個在哈爾濱市;一個在北京。也都是很成熟的報界記者了。一家子出了三名記者,簡直可以叫作“記者之家”了。
對於寫序這一件事,我是不十分情願的。盡管我很感謝要求我寫序的人們對我的抬愛。但此事接二連三,自己的創作就難以為續了。所以煩的時候是有的。雖則隻不過煩在心裏,不訴不言。
卻也每有這樣的情況——本正當成一件不十分情願之事讀著別人的書稿,倏被感動,或漸被吸引,於是就沒什麼不情願的了。也有時掩卷沉思,覺受益匪淺,不情願之事竟變得很情願了。於是反過來有一種先睹為快的幸運。心生一種寫序的值得,和欣然。
這位大姐的書對我便是這樣。
其實我還不曾見過她,此前也對她一無所知。我尊稱她為大姐,不僅因年齡的關係,更因此書著實地感染了我,並使我一陣陣地受感動。
書是有氣質的事物。
起碼是有性格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