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關於長篇小說《抽搐》的一封通信(1 / 3)

煥慶同誌:你好!

國慶節放假的頭兩天,我是在比較集中地讀你小說的時光中度過的。剛剛讀完。連你的後記,連陳忠實同誌的書評,一並讀得很詳細。

這是我近年讀到的很出色的一部鄉村小說。忠實同誌的評,幾乎把我的一切感受寫出來了。

他首先談到你這部小說,與他以往對鄉村小說的閱讀感受的區別。這也是我的第一印象。有種以往閱讀鄉村小說之感受被顛覆的衝擊。

其實,這種被衝擊的感受於我非第一次。畢飛宇發表在《人民文學》的中篇小說叫《玉米》,我讀時便有被衝擊的感受。但飛宇筆下寫的畢竟是改革開放前的鄉村。人欲橫流,人性扭曲,皆有政治原因。我曾致信他,建議他將仍在寫的係列,從時空方麵後延,延到今天——我隱隱地感覺到,如今之大都會“喧嘩與騷動”不已,鄉村豈會不這樣麼?我是希望飛宇的筆,能為我們描繪其形態。讀你的《抽搐》,覺我寄於他的閱讀期待,你部分地滿足了我。

好的方麵不說了,忠實同誌已有真知灼見。我想談幾點可能的不足:①開篇第一句話及其後第一節不好。它是你小說中最“評論”式的一段文字。其後全書幾乎再未見到。它看似客觀,然主觀色彩分明地極濃。這是我小說的短處。也是你這部小說的敗筆。因為其後的內容,已淋漓盡致地體現了你對當今鄉村欲望澎湃的白描能力。凡描寫已充分展示了的,“評論”便畫蛇添足,何況那“評論”又在開篇,又沒有《三國演義》之開篇的哲理與大器。相比於內容的恣肆,你的開篇反而一般了。既一般,還莫如不要那些概括式的“評論”文字,直接以“二老關想掙錢,承包下二百畝荒堿地”為開篇。幹淨利落,直接進入事件。如《紅旗譜》之“平地一聲雷,馮老蘭要砸鍾了……”②對於書中的男女間事的描寫,你後記中用“赤裸裸,火辣辣,土得掉渣的欲望和行為”來自我闡述。而我以為,那些盡管給我以極真實的印象,但作為一部長篇而言,隻有真實的欲望,卻少愛情的元素(哪怕後者是虛構的),似乎也是功虧一簣的。比如《卡爾曼》(即《卡門》),寫的便是男女情欲、性欲,以及彼此的糾纏“抽搐”,但卻是名作。原因乃在於,歸根結底,作者是站在一種愛情形態上去寫情欲和性欲的。也許在現實生活中,愛情在某些地方和方麵,已變得僅是情欲性欲的代詞了——然而即便如此,小說作者,才更應站在愛情的人性形態上去寫。你可重讀一遍左拉的《娜娜》,或會從中找到些有益的啟示。

我竟對你小說有如此挑剔,足見我在文學的觀念上,已無可救藥地落伍著了。

前麵說了不談好的方麵了。還是忍不住談。讀你的小說,如初讀王躍文的《國畫》,那一種平鋪直敘,娓娓道來,很見紮實的敘述功底。忠實同誌評論中談到的,玉財從六親不認到殺人掠財,就使我掩卷沉思。然那兒寫的粗了,應更細致點兒。同樣,“小洋人”與“黑大杆兒”之間的一切錢與色的交易,也寫得粗了,恰恰,在這些情欲、性欲與金錢混合一體的方麵,反而尤其要有足夠細的細節。不是要自然主義的一套,而是要深刻的那一種。日本有一部電影,寫宮闈淫亂——妃子的腳一蹬,王冠滾向男女肉體的一旁,如一文不值之物,被蹬於角落,可謂經典。寫性,寫情欲,也是要有經典之筆的,這樣才見作者的高明。

我是將對我自己的要求,然而自己又力有不達之願,寄托於畢飛宇、王躍文及你這樣的作者們身上的。長江後浪推前浪。我這一位作家,圖獲浮名之輩而已。寄大的希望於你們,希望你們表現得精彩!出色!高超!頸椎不適,字跡潦草,請諒!

靜夜時分的梁衡

一次見麵握手後,他悄然說:“曉聲,給我即將出版的新書寫序吧!”——說得那麼認真。

我不由一愕,疑惑地看他,一時竟有點兒不知該作何種表示。因為我知道,他和我一樣,一直是自己的書印自己的序的人。而且,又每是按出版社的要求才那樣。

他又說:“過幾天我囑出版社把校樣寄給你。”

我趕緊推摚:“不行,不行,我怎麼好給你的書寫序呢?……”

“寫吧,寫吧,出版社一提出希望有人寫篇序,我當即就回答請你寫,他們已經同意了。最近在忙些什麼?……”

他把話岔開了。似乎關於序的事,我們一言為定了。

梁衡同誌每出一本書都贈我的。而我卻僅回贈過他一本我的書。我們過從並不甚密,但開某些會的時候,倘他不是以官員的身份坐在台上,我們往往便坐在一起。我們都姓梁,一般性排名次的會,“二梁”照例不分開。某次座談會,桌上並未擺著寫有姓名的小牌,給他留了一個主座。他到場後,見我身邊也空著一個座位,就習慣地徑直朝我走來坐下去。我心裏明白,他一直當我是一個朋友。

梁衡很謙虛。

梁衡待人很誠懇。

在文學這個“界”裏,梁衡一點兒文化官員的架子也沒有。不,是沒有什麼文化官員也許自覺高人一等的意識。他始終視自己為中國散文作家中的普通一員。別人若因他的文化官員身份特別地對他另眼相看,他內心裏反而會大不自在。甚至會暗覺沮喪。有次他跟我談到過這一點。我能理解他。他身在中國官員的序列中,但他天性上有一顆親近文學的心。我確信他是這樣的一個人。我也喜歡他這一點。是的,我喜歡他的謙虛,誠懇,和做人的低調。雖然他——中國當代優秀散文作家的地位已獲讀者和評家廣泛的承認,他卻不止一次對我說:“還應該寫得更好一點兒。就要求那一點兒進步,竟成可望而不可及的標準……”

是的,梁衡現在的散文成就,遠未使他自己滿足過。

幾天後,出版社果然寄來了他的書稿……

我是喜歡梁衡散文的人。一如我尊敬他的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