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關於長篇小說《抽搐》的一封通信(2 / 3)

僅就散文而言,他的作品,給我不少營養。他的那些名篇,如《這思考的窖洞》、《紅毛線,藍毛線》、《大無大有周恩來》、《特利爾的幽靈》,我在幾年前就拜讀過。當年轉載率很高。我也曾聽別人當麵向我稱道過。

有的評家將他這些散文概括為“政治散文”。散文之文本而載政治之內容,政治的抒情遂成特色。抒情是一種自然而然的人性表現。是人之心靈活動自然而然的外溢。政治每演繹出人類的大事件。這些大事件所蘊含的正反兩方麵的思想元素,倘經散文家的筆予以客觀揭示,並訴諸抒情性的文筆,毫無疑問對讀者是極有意義和認識價值的奉獻。比如毛澤東的《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我現在都是視為經典的“政治散文”的。又比如在法庭上曾以律師身份援引“天賦人權”學說語驚四座的帕特裏克·亨利的《不自由·毋寧死》之演說稿;喬治·華盛頓的總統就職演說和告別演說;拉爾夫·愛默生的《一個普通美國人的偉大之處》;羅斯福的《勤奮的生活》;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個夢》;雨果的《巴黎的自由之樹》……等等,我也都是當作優秀的散文讀過的。

“政治散文”在改革開放以前的中國是難以想象的。有過的,也很難稱其為散文。故這一文本,後來差不多成了中國文苑的一處荒圃。而梁衡的“政治散文”,是使那荒圃從而有了芭株的文學現象。梁衡在自己這些散文中的思考、議論、抒情,是真摯的,由衷的;同時又是謹慎而有分寸的。他的抒情是欲言又止,偏於低沉凝重的那一種。或而,今天看來,使人有不夠酣暢之憾。但在它們發表的當時,已屬難能可貴。已是“政治散文”的幸事和欣慰。即使在這些行文謹慎的散文中,字裏行間也時見其睿智的思想。比如《這思考的窖洞》中——“在中國,有兩種窖洞,一種是給人住的,一種是給神住的”;“窖洞在給神住以前,首先是給人住的。”比如在《特利爾的幽靈》中——“馬克思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而我們卻硬要把他降低為一個行動家。共產主義既是一個‘幽靈’就幽深莫測,它是一種思想而不是一個方案。可是我們急於對號入座,急於過渡,硬要馬克思給我們說下個長短,強捉住幽靈要顯靈。”我的梁衡兄畢竟是中國意識形態領域級別較高的行政官員,即使他思想到了三分那麼深,有時僅言及一二分,我以為是未嚐不可的。我確信,作為一個勤於思想的人,梁衡對曆史的反思,肯定比他寫出來的以上篇章要更深邃更全麵些。而他後來發表的《最後一個帶罪的功臣》、《覓渡,覓渡,渡何方》、《把欄杆拍遍》,證明了這一點。他的思想一遊到更遠的曆史中去,一與那些曆史時期中的人物敞開心扉地對話,則就變得火花四濺了。文字也時而激昂;時而宛歎;時而叩問;時而調侃,恣肆張揚起來了……

但總而言之,梁衡的“政治抒情散文”——(恕我冒昧加上“抒情”二字),是嚴謹的、周正的、抑製內斂的那一種。同時是虔誠的那一種。兩種風格包裹著他的深思熟慮。如厚玻璃板底下的照片,預先定下了擺放的位置。

故他的散文是積極向上的。

這顯然是他對自己“政治抒情散文”的要求。

我也很欣賞梁衡的另外散文篇什,便是他寫普通人的那些。梁衡是從農村走出來的知識分子,這令他對普通人長期不泯關愛之心。他贈我的第二本書中,就寫到了植樹老人。並將老人幾十年如一日以愚公移山般的精神改造生存環境這一點,比作《三國演義》裏身後抬著棺材與關羽的決一死戰。“死了也沒什麼了不起。”進而讚曰:“真是一副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還寫到兩位鄉村女教師。在題記中他這麼寫道:“我自慚。我遺憾。我這個記者曾寫過許許多多的人們,可就是很少寫她們。是因為她們實在太偉大了,卻又太平凡。事情平凡得讓人無從下筆,可品格又是高尚得令人心顫。我每采訪一次,心裏就經受一次這樣的矛盾和痛苦。”

寫她們時,梁衡其實已是中國最高文化機構裏的官員。可他仍以“我這個記者”來自報家門。

“品格又高尚得令人心顫。”

“心裏就經受一次這樣的矛盾和痛苦。”

梁衡的百姓心,還需要再強調麼?

“土炕,我下意識地摸摸身下這盤熱烘烘的土炕。這就是憨厚的北方農民一個生存的基本支撐點,是北方民族的搖籃。”

“生存的基本支撐點”——梁衡將土炕與北方農民的關係一語中的寫到了根子上。

另一篇的題目,幹脆是《事業便是你的宗教》。其實這一篇的題目,我覺得還莫如改成《教學就是你的宗教》。因為,我想,在一位注定了要將一生奉獻給縣城中學的女性,她的頭腦裏大約已沒了什麼事業不事業的意識。教學之於她,已純粹化了隻是教學這一件事了吧?

他寫道:“陽光從窗戶裏斜射進來,勾勒出你端莊慈祥的剪影。我感覺你臉上漾起微笑,也傷心地發現你腦後散著幾縷白發……”

他寫道:“大凡世界上的事太普通了倒反而很難。做一個純粹的普通人難,為這樣的人寫篇稿也難。這種負疚之情一直折磨了我好幾年,你的形象倒越磨越清晰。於是我終於動筆寫下這點兒文字,不算什麼記述,隻是表達一點兒敬意。”

我讀梁衡以上散文的第一感覺是,與他的“政治抒情散文”(我是將他的那種極有分寸的議論也視為抒情式議論的)相比,筆調由嚴謹而變得異乎尋常地溫暖而且那麼的謙卑了。

我認為,有一個梁衡的心靈真相肯定是——從農村走出來的他,隻要一見到一想到中國“純粹的普通人”們,就似乎心生一種惴惴不安的負罪感。仿佛他是官員所坐的小汽車,徑直開到了中國“純粹的普通人”們咄咄逼人的貧困之境,他卻又深感自己的無能為力。所以,也隻有“表達一點敬意”而已。如魯迅所言,“而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