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這樣苦苦地追逼著我!
當狂風來臨之時
沙上寫不下什麼……
應當指出的是承認“詩”即“思”,“無思即無詩”絲毫不會否定詩的抒情特性。我國是抒情詩的大國,“無情亦無詩”是與“詩即思”相得益彰的。高明的詩人能把詩意的思想性和抒情的藝術性和諧地統一起來。如王維名作《雜詩》: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清俞陛雲評說:“故鄉久別,釣遊之地,朋酒之歡,處處皆縈懷抱。而獨憶窗外梅花,論襟期固雅逸絕塵,論詩句複清空一氣,所謂妙手偶得也。”小詩抒鄉思離情,展雅懷素抱。獨憶梅花而不涉其他可憶可懷的人、事、物,這是潛意識中不自覺的選擇性所致。潛意識決定於王維平日的襟期懷抱和詩性經驗。“選擇性”雖不自覺,卻是比較思維的產物。至於最終將詩意表達成語言文字,就更不能沒有理性思維的參與了。
詩的原創性思維還體現在詩性思維的特殊性方麵。法國著名學者雅克·馬利坦(1882-1973)在《藝術與詩中的創造性直角》中說:“考慮到詩的特定的構成方式,它需要藝術的或技術的技巧,但若考慮到詩的本質和它所涉及的真正的‘瘋狂’,它更得依賴於創造性的理性。”“讓柏拉圖的繆斯入於詩人的靈魂之中,但她不再是詩神而是創造性直覺;同時使柏拉圖的靈感入於想象結合在一起的智性之中,在智性中,來自靈魂的靈感成為來自概念的理性的靈感,即詩性經驗。”可見,馬利坦所謂的“創造性理性”是“創造性直覺”(也稱“詩性直覺”)與“詩性經驗”的結合而成的“直覺的理性”。在“直覺理性”中,雖無邏輯推理,但包含邏輯概念(詞語和語法等),這是直覺在經驗基礎上對客觀事物的直接把握。因此詩性思維具有“直覺理性”與“邏輯理性”相結合的特點。劉勰《文心雕龍·神思》中曾說:“夫神思方運,萬途競萌,規矩虛位,刻鏤無形。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雲而並驅矣。”這段話描述的就是詩性直覺思維狀態。宋代詩論家嚴羽《滄浪詩話·詩辯》中說:“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而古人未嚐不讀書,不窮理。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這個“別材說”實即直覺理性和邏輯理性的融彙狀態,不過說得玄奧而已。
三、詩性直覺與詩歌創作
優秀詩作中充盈著的詩性智慧,來源於詩性直覺的閃光。鍾嶸《詩品序》中說得比較簡潔:“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直尋”就是詩性自覺的具體表現形式之一。詩歌創作所不可缺少的想象力其實就是有意識地搜尋直覺的真相,就是直覺與判斷的結合,從而將感覺材料理念化和整體化,並達到加工成審美意象的最終目的。19世紀的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理論家柯勒律治在《文學傳記》中的有關論述成為西方文學批評中關於“想象”的主導理論,他說:“想象,在我看來……是一切人類知覺的活力和原動作用,並且在人類有限的心智裏,重複著無限的‘我在’的畛域中永恒的創造活動……”柯勒律治的論述架起了直覺和想象的橋梁,還指出了想象力的無限創造性。
詩聖杜甫的名詩《絕句》(其三):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
此詩是公元764年,即安史之亂平定後一年,詩人由梓州返回成都草堂時所作。絕句由較少采用的兩個對仗構成,但具有意外的節奏輕快感,恰與畫麵的明麗相匹配,傳達出詩人無比歡快的心情和“青春作伴好還鄉”的遐想。首聯對仗憑詩性自覺,調動了色彩對比、動態寫生等手法。轉句“西嶺千秋雪”未必僅僅是點綴畫麵的需要,與“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盜寇莫相侵”(《登樓》)聯係來讀,或也寄寓了西南方麵的吐蕃覬覦唐帝國的圖謀一定不能得逞,正如白雪皚皚的“西嶺”屹立“千秋”不可動搖一樣的信念。若果如此,則結句就不單是“即從巴峽穿巫峽”的萬裏歸航,而更是唐王朝從此中興的“艨艟巨艦”了。應該指出的是,呈現在這副精致而宏闊的畫麵中的與其說是視、聽覺形象,倒不如說是詩人思接千載、視通萬裏的意中之象即意象。因為由成都草堂之“窗”根本望不見被稱為雪山的高黎貢山和夾金山,門前的浣花溪也停泊不了可駛向“東吳”的“萬裏船”,這些完全是基於詩性直覺的想象力的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