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中描述了人的精神的三種狀態:負重的駱駝、沙漠的雄主、無懷的赤子。一般人們都注意於“沙漠的雄主”這一階段,以為這類“超人”的境界乃是尼采講述的主題。但這是一種激進時代需要的“誤讀”。“超人”也即“沙漠的雄主”,作為人類文明推進的一個階段,並不是尼采所標榜的最高境界,在尼采看來,最高的境界是“無懷的赤子”,也即純任自然的嬰孩。這才是尼采欣賞並理解的人類願景。

《老子》在尼采之先,已經多次言說了這個境界。《老子》中至少五次論及這個主題:“常德不離,複歸於嬰兒”,“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我獨泊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含德之厚,比於赤子”,“聖人皆孩之”。

李贄“童心”說,與老子和尼采的論說也頗接近。

在俄羅斯一些作品中,常常可以看到,人們在稱讚一個作家或思想家的時候,往往把他比之於“孩子”,如托爾斯泰就被人說很像一個孩子。

孩子的狀態,是一種無心為善、無心為惡的狀態。

以這種心態、境界主持天下,則:無論士庶善與不善,我要善;無論士庶信與不信,我要信。儒學主張邦國領袖與政府,必須行仁政、有誠信。這兩大指標,不得借口士庶“素質”太差而移易。士庶“素質”差不差不可知,領袖“素質”差不差則一望而知。且士庶大眾,良莠不齊,有善有不善,有信有不信;試圖一攬子解決士庶全部向善、全部守信,這個念頭本身就是狂妄的,因此是“不善”的,也是做不到的,因此是“不信”的。士庶善,我才善;士庶信,我才信。這是駔儈交易——你給我半斤,我給你八兩(老秤),而不是人君治理——恪守聖賢價值理念,不搖擺、不飄移,更不因外界“不善”“不信”,“皆注其耳目”而變更。

當年丘吉爾為大不列顛立下潑天大功,英國士庶“不善”“不信”,而且“皆注其耳目”——就想追求更美好生活——全然不顧這位大英雄的昔日榮耀,但丘吉爾並不因此而改變致力於英國自由事業的初心。

太宗趙炅,以他“讀老”、讀佛、讀聖賢書,且日讀三卷《太平禦覽》的知識積累和思想資源,覺悟到這個“君道”,與丘吉爾有邏輯上的相通處。這不是尋常君主可以達致的境界。

寇準“令帝複坐”

名相寇準,是一個“剛猛威斷”的人物。“澶淵之盟”,幾乎就是他逼著真宗趙恒禦駕親征的結果。他對太宗也有“剛猛威斷”的記錄。一次奏事,說來說去,太宗不聽他的,越說意見越不合,太宗一怒站起,拂袖要走。寇準一把拉住太宗衣服,史稱“令帝複坐”,讓皇帝再坐下來。一直到這件事滿足了寇準的要求,寇準才退出。

但太宗還就是喜歡他這個樣子,留下一句話,被史官記錄在冊:

“朕得寇準,猶文皇之得魏徵也!”文皇,就是唐太宗。

太宗對文武大臣,往往就是這種姿態,豁達,大度,親切,不端著,不做作。本色,是他一大特色。用太宗自己話說,就是“貴其自然”,儒學的意見就是“誠”,真實而又誠懇。

宋太宗批評唐太宗

淳化五年(994)夏四月的一天,宋太宗有一次批評唐太宗。他對左右說:

“大凡帝王舉動,貴其自然。朕覽唐史,見太宗所為,蓋好虛名者也。每為一事,必預張聲勢,然後行之,貴傳簡策,此豈自然乎!”

帝王的舉動,貴在自然。朕曾經瀏覽唐代曆史,看到太宗李世民的所作所為,應是一個好虛名、好虛榮的人。你看他每做一件好事,一定要預先做張做勢,然後去做,傳之簡冊之事,這樣自然嗎?

太宗趙炅看不慣那種為了流傳青史而矯揉造作去做“好事”的行為。

開寶寺靈感塔與田錫的譏評

不僅“本色自然”,他還“克己複禮”。

太宗信佛教,又有克製,信佛而不佞佛。

太平興國八年(983)十月,宋人有新譯的佛經五卷,太宗看後,覺得不錯,就對臣下說:“凡為君臣者,治人利物,即是修行。梁武舍身為寺家奴,此真大惑!方外之說,亦有可觀,卿等試讀之。蓋存其教,非溺於釋氏也。”作為君臣,能夠治理天下,有利於天下,就是修行。過去梁武帝動不動就舍身,到佛寺去做僧奴,這真是太愚蠢啦!但佛經之說,也有很可觀的地方,愛卿等可以試著讀一點。我的想法是:要讓世間有佛教存在,但不能沉溺於佛教中不理政事。

這是接近“政教分離”的大智慧,很得聖賢之“中道”精神。

但太宗也曾大興土木,建造佛寺。城內興國寺,有兩個樓閣,用來安放高大的佛像,遠在都城數十裏,就可以看到這個塔閣。兩個閣樓之間有飛樓聯結為禦道。我想象那規模仿佛應縣木塔或薊縣獨樂寺,甚至還要宏闊高大。要登上六七層樓,才能見到佛的腰腹。光是佛的指頭,就有一人合抱那麼粗。史稱“觀者無不駭愕”,參觀的人沒有不心生恐怖和驚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