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更建構一座十一層高的開寶寺靈感塔,從杭州迎釋迦佛舍利進入京師,用這來寶藏佛舍利。到了安放舍利儀式那一天,太宗甚至為之流淚。這塔高360尺,史載宋“營造尺”為31.20厘米,如是,則高達112米以上,費用億萬計,前後用了八年時間。竣工後,史稱“備極巧麗”。太宗似乎為此很得意。但知製誥,負責起草文書的政事堂秘書田錫上疏說:

“眾以為金碧熒煌,臣以為塗膏釁血。”

眾人都認為這塔金碧輝煌,但臣認為那是塗抹的民脂民膏、百姓鮮血。

這話說得如此之狠,太宗什麼表示?史稱“帝亦不怒”。

像人性有的弱點一樣,太宗也愛聽奉承話。大宋承五代亂世而來,而五代最後一個割據政權北漢,終於在後來的日子裏被太宗克服,從此中原一統。太宗高興,考進士時,就用《六合為家》作為試題。“六合”指東西南北加上下,總六個方向,代指天下或宇宙。這題一出,有個進士王世則很快就寫好了,內中有句:“構盡乾坤,作我之龍樓鳳閣;開窮日月,為君之玉戶金關。”這詞不太難懂,翻譯為白話,毫無意味,就這樣讀下去,讀幾遍,那個“氣魄”就讀出來了。大意是說六合之內都是皇天後土,日月所照都是宮禁金鑾,領土、領海、領空,不光“普天之下”,連“普天之上”,都是皇上的。史稱“帝覽之大悅,遂擢為第一人”。皇上一看大為高興,將王世則擢升為進士第一人。

這麼愛聽好話的人,聽了田錫的一番譏評,卻“不怒”。

這是饒有意味的一個姿態。

如果接受田錫的批評,就要下罪己詔,就要改變信仰,就要拆除靈感塔,這是信佛的太宗趙炅做不到的。

如果不接受田錫的批評,就要貶黜田錫,至少要斥責一番,但對於一向鼓勵官員直言的帝王,這麼做,就等於食言,這也不是太宗願意接受的格局。

當然,也可以假惺惺地表示認錯,堅決不改。但這樣就是“不誠”,而“不誠”乃是“修身”大忌。太宗一世“修身”不已,這更不是太宗能做的事。

還可以與田錫討論,慢慢說說為何要造塔,意義何在,有何功用,等等。但想到國計民生,花上億經費,做這麼個東西,與他那“治人利物,即是修行”說法,相距太遠。太宗理虧。理虧而強辯,就是“文過飾非”。而聖賢規則有一款:“小人之過也,必文!”(見於《論語·子張》子夏語錄)小人有了過錯,一定會掩飾。太宗不是小人,無法掩飾。大宋一朝的帝王有個天大的長處:講理。蠻橫的事,他們很少做;無賴的事,幾乎不做。於是,“不怒”之外,大宋帝王隻能聽著,不做表態。

這故實讓我想起“王顧左右而言他”的《孟子》記錄。宋太宗仿佛齊宣王,田錫仿佛孟子,孟子對齊宣王一番譏評之後,齊宣王開始掩蓋自己的尷尬,故意對左右扯別的話頭,宋太宗則幹脆啥也不說,不解釋,也不遮掩。這種“純任自然”的姿態,是“克己”之後的一種豁達。

帝王是人類特殊的職業,但並非在人類之外,因此,人類所有的弱點,帝王也有。因為所在九五之尊過於隆崇,言動之間,即影響朝廷內外。因此,“克己”成為帝王的優秀品質。太宗不是那種“深居簡出,示人莫測”如秦始皇、雍正帝般的人物;也不是動輒“龍顏大怒,陰沉雄猜”如漢武帝、永樂帝般的人物;更不是“性情乖戾,暴戾恣睢”如文宣帝、隋煬帝般的人物。他總是試圖克製自己的情緒,按理性規則出牌。在帝國領袖這個位置上,他“克己複禮”的功夫做得很足,有聖賢氣象,算得上孔子及格的學生。

日僧奝然

日本國有個僧人名叫奝然(音雕然),搭乘大宋商人的海船,越過千裏風波,到汴梁來見宋太宗。

日本與大宋早有來往,吳越國時更與日本有過密切交流,國王錢俶還曾贈送日本很多小型寶塔。

奝然來宋時間,可能是雍熙元年之前,但到達汴梁時間是公元984年,雍熙元年三月。與他同來的有五六人,獻上了銅器十餘尊,還有本國的《職員令》《王年代紀》各一卷。還有《孝經》兩種,一種是《孝經鄭玄注》,一種是《孝經新義》。《孝經鄭玄注》是漢代大儒鄭玄做的注解。《孝經新義》是大唐越王李貞題簽,記室參軍任希古撰寫的注解。這兩部《孝經》都有“金縷紅羅標,水晶為軸”,顯然是布帛狀,不是書籍狀,但是裝幀相當豪華,看出日本對古來《孝經》的珍重。

奝然穿了一身綠色的服飾,他善於書寫隸書,可惜不通漢語。太宗問他日本風土,他就寫在紙上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