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言之,《孝經》的本質,是對生命的感恩。它是規範君王公侯以至於庶民百姓的政治與倫理之理性規則。《孝經》總根於愛——理性之愛。
《孝經》第一章就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此說有五大要點:
一、尊重生命,愛惜生命;
二、感恩父母,孝敬父母;
三、立身揚名,光耀祖宗;
四、忠孝兩全,恪盡職守;
五、完善自我,成就自我。
這五大要點,都是政治倫理之大道,在日本、在歐美、在古代中國,在任何一個文明共同體,都是常識,都是正價值。沒有任何一個文明共同體反對這五大價值。故《孝經》乃是講述文明常識與存在價值的典籍,所言義理,與現代價值自有吻合之處。當然,《孝經》不等同於坊間流傳的《廿四孝》。這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文本,二者不具有精神上“通約”的性質。以《廿四孝》而掊擊《孝經》,非好學深思者說話,是言不及義的,不足論。
順便說幾句:所謂“封建專製傳統”這類說法,不屬於吾土聖賢話語,孔孟、老莊、孫逸仙無此話語;不屬於西方政治哲學話語,洛克、柏克、哈耶克無此話語;也不屬於基督教神學話語,加爾文、阿奎那、奧古斯丁無此話語。就史學邏輯而言,它不屬於真判斷。我做此書,猶如一場“漢語純潔化個人運動”,自誓力不吐此六字。
理解《孝經》,不僅需要一種對古人的“溫情”,一種肯認文化保守主義精神的姿態,更需要一種方法,也即從經典中尋求人類共同價值的思想方法。隔斷中國與世界的價值聯係,猶如隔斷中國古代與近代的聯係,都是同樣問題重重。我與接受激進主義思潮的朋友一樣,若幹年前,曾有“反傳統”暨“反《孝經》”之言說,所以我熟知這類模式背後的東西是什麼貨色,至今後悔覺悟太晚。
奝然所言讓太宗有了感慨,史稱“帝歎息曰”:
此島夷耳,乃世祚遐久,其臣亦繼襲不絕,此蓋古之道也。中國自唐季之亂,宇縣分裂,梁、周五代享曆尤促,大臣世胄,鮮能嗣續。朕雖德慚往聖,常夙夜寅畏,講求治本,不敢暇逸。建無窮之業,垂可久之範,亦以為子孫之計,使大臣之後世襲祿位,此朕之心焉。
這是島夷之國啊,居然世祚如此久遠,他們的大臣也能世係不絕,這是古來之道啊!想我中國,自唐末海內分裂,五代之國帝王世數尤其短促,大臣子孫,都很少有繼承父祖之業的人物。朕雖然德能不如往聖,但常常心懷敬畏,勵精圖治,從來不敢放縱自我而求安閑娛樂。期待能夠建構無窮之基業,立下久長之規則。既為趙氏子孫所想,也使大臣們能世代守住祿位。這是朕的願景啊!
這一故實信息密集,“解構”它,可以做一篇絕大文章,但太宗這一番話,核心是:期待長治久安。
中國帝製為何沒有“萬世一係”
日本國雖然有戰亂、有割據,也有天災,但在國家治理方向上,國體不變,世係不變,這樣就有了基本秩序。時論常有批評中國“封建社會”(且不論“封建社會”四字的定義之荒謬)的生態為“超穩定係統”,並以此認為中國之所以“落後”的原因所在。事實上,日本“係統”比中國“超穩定”得多。顯然,“超穩定”,與“落後”不構成“充分必要”之邏輯鏈條。各種“反傳統”迄今沒有見到思想含金量,原因種種,其中之一是:許多“大言”,不是“真判斷”,其漏洞往往不在思想方向上,而在邏輯方向上。大多數“反傳統”言說,禁不住至為簡單的邏輯歸納法推敲。
太宗了解到日本國這種政治生態,很羨慕。大宋三百一十九年,曆十三世十八帝,在中國帝係中,也算比較久長的了,但與日本天皇世係比較還是很短促。
是何原因?
大宋的國內治理,其文明程度並不比日本差。在奝然來中國的這一年,日本京都附近正在抓捕私帶武器的人,大宋則正在滑州(今屬河南)治理黃河泛濫。太宗愛惜民力,不願意動用民工,而調撥五萬禁軍來堵塞決口,次年還廢棄了嶺南采珠場,原因是:海下采珠艱苦,往往有人溺水而死。此前幾百年,日本國最常發生的故實就是天皇“讓位”。“讓位”背後的力量較量,熟悉人性弱點,就不會陌生。
與日本比較,中國是一個“四戰之國”,東西南北都有“異族”覬覦。上溯上去,可以看到,“四戰”之中,最凶惡的“異族”來自北方:大明遭遇滿清,南宋遭遇蒙元,北宋遭遇契丹與金國,都有了被“異族”亡國的經曆。五代後晉也被契丹所亡。大唐帝國也屢屢遭遇來自北方的多種“異族”之害。南北朝時代,東西晉時代,也曾被“異族”顛覆半個中原。大漢帝國,北有匈奴,匈奴最強盛時期,漢高祖曾被冒頓單於包圍於平城(今山西大同)。秦時如此強盛,也依然有匈奴之害,不得不派出大將蒙恬常年鎮守關外。戰國時的北部,趙國也曾遭遇匈奴侵擾,名將李牧鎮守雁門關,這才抵擋住來自北方的戰爭危險。但日本沒有“異族”之患。日本“萬世一係”,有得天獨厚的地緣政治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