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為何太祖趙匡胤像個“守財奴莊稼漢”一樣,辛苦聚財、守財,充實“封樁庫”,準備或贖買“燕雲十六州”,或招募勇士擬與契丹武力相對,奪回被石敬瑭割讓失地。也是為何太宗像個“憤怒的青年”一樣,對契丹放狠話:“惟有戰耳”,“乘勝取幽薊”,“徑指西樓之地,盡焚老上之庭”。中原曆代王朝,無不期待“萬世一係”。除了那些無道邦國自內部而旋起反對力量,遭遇顛覆以外,大宋、大明,並無大惡,而且在內部生長中,都有了“近代性”酵素,但是金元終止了大宋的文明展開,滿清終止了大明的文明展開。直到民國,還在遭遇異族侵擾。中國,地緣環境太過於惡劣。

大宋未能如日本那樣做到“萬世一係”,固然也應該是“眾緣和合”的“耦合”力量作用之結果,不存在單一向度的原因,但也應該看到,在諸“耦合”力量中,偶然性的力量往往更為凸顯。按照帕斯卡爾的意見,羅馬曆史,與埃及豔後的鼻子有關:如果她的鼻子短或長一厘米,世界史都會從頭改寫。而現在,她的鼻子“偶然”剛剛好,於是,有了曆史的邏輯起點。大宋,惡劣的地緣“偶然”如此存在著,於是,有了曆史的邏輯起點。這並不是遊戲說法,而是曆史經驗判斷。當然,誰都知道,羅馬史,除了埃及豔後的鼻子剛剛好,還有更多“偶然性”在參與。大宋帝國沒有成為日本國那種“萬世一係”,除了地緣政治環境之外,也同樣還有更多“偶然性”在參與。這是無須深入解釋的事實。

在如此地緣環境之下,自古以來,中原文明之邦,都注意“修德以來遠人”,通過修德,而讓邊緣的“異族”向化,以此來規避可能的“民族戰爭”。

奝然對日本國的介紹,讓太宗感慨萬分。他所感慨的“孜孜求理”之“理”,是“治理”之“理”的意思。《續資治通鑒長編》記載,太宗踐祚之後“勵精求理”,也就是“勵精求治”的意思。翻閱宋史各類史料,會發現,宋帝幾乎人人“求理”。作為十世紀、十一世紀的中國合法領袖,他們盡到了個人的最大努力,與曆代帝王比較,大宋帝王群體,最為仁慈而又盡責。他們懷有天下目標,但卻因為“異族”入侵而兩次中斷“世係”。

日本君主國的“世係”經驗證明:國體,不影響文明之展開。據此,我也願意邏輯地推斷:大宋帝國的“世係”如果也能持續,同樣不會影響文明之展開。中國聖賢,並不比日本聖賢笨。

考與太祖、太宗大略同時在位的日本君主有村上天皇、冷泉天皇、圓融天皇、花山天皇、一條天皇五人。

村上帝,有幹一番事業的雄心,但始終未能自主掌握權力,一直被藤原家族控製,國內又有多場叛亂,造成財政緊張。

冷泉帝,幾乎是在宮廷政變中被迫讓位,他也懶得執政。藤原家族的“獨裁”讓國家備受苦難。

圓融帝,不過是個孩子,藤原家族在攝政中,又開始家族內部的“絞肉”鬥爭。日本,家國不寧。

花山帝,詩人,才子,“和歌”寫得不錯。但他“踐祚”當天,看中一個侍奉他的宮女,居然當著眾大臣的麵在禦座上與宮女做愛,於是諸臣紛紛向他進獻美女。以後的歲月,他的荒淫,難言。最後他被藤原家族連哄帶騙,稀裏糊塗地讓位、出家。

一條帝,好學,人品也不錯,寫《源氏物語》的紫式部就是那時人。但一條帝幾乎無權,國家權力都在道隆、道長兄弟與藤原家族手中。

但就是這類帝係人物下的日本邦國,千年之後,有能力,並有運氣,演繹為福澤渝吉“脫亞入歐”之變革思想。經明治天皇、大正天皇、昭和天皇,幾代人的時間,成長為現代邦國。比較來看,以大宋帝國太祖、太宗的仁慈睿智,好學深思,開放襟懷,其帝王譜係下的邦國,至少也應有不下於日本帝國的更好前途。我知道曆史不可以假設。我想說的是,那種動輒將中國“落後”推諉於“帝製皇權”或“封建專製傳統”的說法,不是真判斷。

帝國,需要在演繹中生長新的可能性,但需要一粒“道種”,那就是“天下為公”。“道種”在,吾土文明就不會省略“元亨利貞”之吉相。自堯舜以來,這一粒“道種”,往往“或躍在淵”,但“無咎”。它的生命機緣,不是被決定的,而是按照“存在”的方向自我呈現的。天心如何“呈現”,那是神的事。人要做的隻是小心翼翼地護持這一粒“道種”,帶著希望,等待,並勞作。

宋太宗趙炅,倡“法當原情”“以民為心”;名相張齊賢,認為“法貴有常”“政尚清淨”。我欣賞這些意見。它們是“天下為公”的法治之花、民生之花。越是理解法理精神,理解作為政治哲學的保守主義,就越能理解大宋帝國的領袖、精英,他們的近代性甚至現代性。

宋太宗趙炅,他的時代,留下了無數故實。了解這些故實,可以知道十世紀的帝國領袖和士大夫精英團隊,在中國文明的展開中,事實上,也在世界文明的展開中,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