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朦朧,身體疼痛,昏昏茫茫,似睡還醒。
“還沒醒嗎?”
女聲忽遠忽近地竄進耳裏。
不是,那不是她的聲音。
“你嚐過萬念俱灰的感覺嗎?”這是耿諾的聲音,溫文優雅淡如流水,“那種生不如死,一心慨然離世的決然。”
“我……我沒有想過赴死,無論是因為什麼而想要赴死,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相信,隻有活著才會有轉機,活著才會有一切。”
“他是赫凡,那個目空一切的赫凡,他怎會輕視自己的性命?誰能令他如此?”
歎氣,這是耿諾最近做得比較頻繁的事。
他幽幽地說,“我曾自認心思智計高於常人,可到最後,我才發現自己最想得到的也被自己算計進去,反而得不到了。或許,太過自信自負的人,往往敗得也最慘。”
人,最不懂的不是任何人,而是,自己。
這時候,恭謹的男性嗓音加入。
“爺,藥已經熬好了。”是唐旭泉。
“赫凡還沒醒呀,怎麼喝藥?”紀雙雙道。
“他已經醒了。”
赫凡的睫羽抖了抖,緩慢地揚起。
那雙黑眸,在緊閉了許久後有些不大適應過於明亮的光澤,眉宇緊蹙,雙眸不自在地閉闔了好一會兒才再度張開。
赫凡的目光先是有些混沌,很迷茫地看著眼前的幾個人,嘴唇動了動,像是要說什麼。
耿諾把早已準備好的暖茶端到他的唇邊,“你倒狡詐,想睡著一了百了?”
赫凡沒有說話,沒有動,他的視線掃過眼前的所有人。
“她呢?”低啞的聲音,沙沙地從喉嚨吐出,“何沁舞呢?”
耿諾放下不被需要的茶水,伸手要扶赫凡坐起,但是被拒絕。
赫凡不顧胸口所傳來的劇烈疼痛,堅持自己坐起身。
“她在哪裏?”
赫凡淡淡地看著耿諾,問耿諾要人。
耿諾緩緩搖搖頭,“我不知道。”
“她走了?”赫凡說得輕柔,“就算我如此留她,她也不屑一顧了嗎?”
他以為苦肉計能留住她,可不僅沒能留住她,反讓她從自己的身邊逃開了嗎?
她的眼淚,她的心疼,她的真情……
他看錯了嗎?……他讀錯了嗎?……
她的情緒牽動他的喜怒哀樂,雖是傷不了人的情緒,但對他而言,卻遠比刀劍更傷人。
心口一陣陣疼痛。
不該的,她不該離開的,她怎麼能離開?
她怎麼能又這樣離開?
屋內一片沉默,不是故意沉默,而是不知如何回答。
耿諾好半晌才道,“凡,她必須離開。”
那日,他隨後趕到,將一切都看得真切。
他說,“我放你走,如果你想崔徹焯有個全屍的話,最好立刻帶他走。”
何沁舞擔憂的眼神,擔心憂慮赫凡的表情,他也看在眼裏。
“凡不會有事。”他跟她保證。
他承認,他是故意讓崔徹焯的手下輕易地便帶走何沁舞,帶走崔徹焯的。
他知道何沁舞在赫凡的心中有多重要。
他永遠都忘不掉那日所見到的景象。
那一天,與其說赫凡是故意送死,倒不如說那是為試探自己在何沁舞心中的地位而發自內心深處的悲鳴。
不過,他放何沁舞與崔徹焯離開不是因為找耶律媚容找得焦頭爛額,卻沒想到被好友狠狠擺了一道的小小報複,而是——
“耶律媚容死了,何沁舞留下來,隻是死路一條。”耿諾說,“耶律泰爾願意詐死都是因為耶律媚容說服了他,如今,因為他的詐死引起大漠南北兩族內亂不斷,若要盡快平息這場戰爭,恐不可能,耶律媚容的死更是讓他悲憤交加,他現在不敢對中原怎麼樣,因為他要打內戰,沒有多餘的精力來攻占中原,但你想他會放過何沁舞嗎?放過傷害耶律媚容的任何人嗎?如果你真的愛她,難道願意讓她冒險嗎?”
赫凡平靜似水的麵色動了一動。
耿諾又道,“凡,再等等,等局勢穩定了,如果你們真的有緣,自會有相見的一日。現今,凡,我們有一場更重大的仗要打,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
又是這句。
“你想要打這一仗?”赫凡已經猜到他想幹什麼。
“這是天賜良機。”耿諾說,“解除隱患的最佳時機。”
耿諾臉上沉靜自信的神情讓所有人都相信他必然胸有成竹。
“諾,這麼做,你得到什麼?”赫凡問,“不成功,你便是千古罪人,背負罵名。成功了,你也不過是現今這般,那麼,你是為什麼願意這麼做?”
耿諾將藥碗遞給赫凡。
赫凡沒拒絕,他一昂首便把藥汁灌下。
耿諾說,“為了好玩。”
耿諾的回答頗不正經,赫凡卻笑了。
“你不怕自己把命給玩丟了?”紀雙雙有一點懂了,她問耿諾。
耿諾這才將視線給她,“你怎麼還在?”
“我一直就在。”紀雙雙理所當然。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耿諾推紀雙雙出門。
紀雙雙有一瞬間僵硬,耿諾視而不見。
門,砰地關上。
“這樣好嗎?”赫凡說。
“沒什麼不好。”耿諾的黑瞳裏漾著魔異波光,“楓就是太依她,太寵她,才會一再讓自己受傷。她這麼對楓,我還給她好臉色看已經是仁至義盡。”
赫凡沒搭腔。
耿諾說,“凡,你這樣不行,憤怒就表現出來啊,悲傷就表現出來啊,不開心就不開心啊,可不可以不要麵無表情?!”
赫凡看他一眼,“我剛剛有笑。”如果他的記憶並沒有退化的話。
耿諾撒出一把毒粉,窗台的花卉即刻枯萎。
“我是說真實的情緒!你是想氣死我,是不是?!”
赫凡嗤笑,“能氣死你的人可多了。”
“錯!錯!錯!”耿諾反駁,“隻有我在乎的人才會惹我氣惱,而我偏偏又不能對著罪魁禍首發泄,隻好讓無辜的人當了替死鬼,你以為我的壞名聲怎麼來的?還不是因為你們這些會惹我生氣害我亂撒毒的禍根!”
赫凡不說話。
耿諾斥道,“明明就很想知道何沁舞有沒有跟我說什麼話!明明就很想知道何沁舞離開你時是什麼樣的心情和表情!明明就很在乎何沁舞離開的事實,為什麼不發泄出來?!為什麼不問我?!為什麼把什麼都藏在心裏?!你這樣,不僅何沁舞不了解你的心情,連我也不懂!”
赫凡的眼睛好似夜空一般幽深,他看著天色,外頭已墨透。
“你說話啊?!”耿諾想赫凡將心底的情緒全部說出來。
過了仿佛許久,又仿佛隻是一下。
“你的關心,我收到,但你沒有任何優勢來告訴我,我的感情該怎麼傾訴,怎麼表達,怎麼擁有。”赫凡悵然地說,“我不是你,你不是我,何沁舞不是溫思璿。我不會表達心意,但是你不同,你與溫思璿朝夕相處,又懂得逗姑娘開心,可是呢?”
“那是因為我從不曾試著化解過彼此之間的矛盾。”耿諾的鳳眸中染上一抹悲哀,低沉如絲綢的聲音從好看的薄唇逸出,聲音淡淡的,“我以為……掌握住她的心是易如反掌的一件事情。”
“諾……”
“你說得對,我連自己的事都沒處理好,怎麼有資格說你……”
“諾,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隻是什麼呢?
“隻是在發泄。”耿諾突然笑道,“凡,你知道嗎?這樣你才像個人。”
“你才不像人!”
“你歇下吧,天微曦我再來看你。接下來的日子不會太好過的。”
他們都需要發泄,戰爭是一種,也是最瘋狂的一種。
卻是最能讓他們不被胡思亂想所左右的一種。
更是他們所需要的一種。
他們必須為自己找些事情做,填滿心中缺失的那一半。
隻是,人生匆匆百年,到底要浪費多少時間在尋覓試探之中?又要浪費多少時間在猶豫徘徊之中?
死亡,當它想要來的時候,總是來得又快又突然,教人措手不及。
他就要死了。
這是當崔徹焯隱約恢複神智後的第一個想法。
小小的土屋內,彌漫著騰騰熱氣與一種特殊的藥草味。
屋內的正中央擺著一個大缸,大缸在微火加熱下冒著熱氣。
崔徹焯就盤腿坐在全是濃稠藥汁的大缸裏接受救治。
那燙熱的液體不僅讓他的背部疼痛,還讓他身上有傷口的所有地方都痛到肌肉會無法控製的抽搐。
崔徹焯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他知道自己死後會下地獄,這就是地獄吧。
想動身體,動不了,隻有意識可以雲遊。
這一刹那,這一時刻所有過往如雲煙般閃現,他忽然想明白許多事。
死亡會可怕嗎?他以為不會。
他殺了一輩子的人,早就視人命如糞土了,不過,直至此刻,他才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命也不過是一條脆弱的生命。
有生命就會有死亡。
哪裏有生命,哪裏就會有死亡,這是自然規律。
所以,不過是死亡,有什麼可怕?
對他來說,死亡,不過是結束罷了,結束一場一點也不有趣的鬧劇,一場他已經玩膩了的鬧劇。
他的人生隻是一出身不由己的鬧劇,就算他在努力掙紮中已經操縱一切,掀起腥風血雨顛覆無數人的命運,帶走無數性命,也隻不過是在上天安排的舞台上出演了一場可笑的鬧劇。
死了也好,反正他已經累到再也不想與之周旋。
活著的時候,他總是那麼忙,心思和欲望都過重,為了憤恨,為了權勢而汲汲營營……太累,太累。
終於可以全部都拋下了。
原來,這就是麵對死亡的感覺。
原來,麵對死亡也可以如此安祥,如此……幸福。
半昏半醒間,時間感也因此完全模糊掉。
“他醒了。”
突兀的柔軟聲音出現在他左前方,那熟悉的聲音令他吃驚。
驀然睜開似有千斤重的眼皮,崔徹焯急急地望向聲源。
他看著與耶律媚容擁有同樣的容貌,甚至同樣的聲音的女子。
“你是誰?……”聲音幹澀得不像話,崔徹焯露出一種困惑得仿佛孩子似的表情,“你不是她。”
他的心沒有如刀絞,他的思緒沒有混亂,他的頭腦跟心沒有矛盾掙紮……
對於自己的感覺,他真的很少去花費心思分析。
但,此刻,就算不分析,不花心思,他也明白了。
原來,隻有她,能給他心如刀絞,思緒混亂,矛盾掙紮的感覺。
不是她,就算對方擁有與她相同的容貌,相同的聲音,也不能。
他以為他對她已經沒有任何感覺。
他以為她對他已經沒有任何影響。
否則,他怎能親手剜割下她的手指,無波無緒?
否則,他怎能眼睜睜看著她痛苦□□,無情無痕?
否則,他怎能看著她死在自己的眼前,無動於衷?
唯一的解釋便是,樂樂死了,這世上再沒有任何人重要到讓他無比牽掛的了。
耶律媚容在他心中所能產生的波瀾已經煙消雲散,僅憑心頭那隱隱的掛念根本不可能拖住他的腳步。
直到再見到她的容顏,那種不陌生的疼痛在心底泛了開來——
他才明白,終究,他錯了,他騙了她,也騙了自己。
他並不是沒有任何感覺,他的心並不是不會再起波瀾,而是……
那不是她。
所以,他可以麵不改色,他可以無動於衷。
隻因為,那都不是耶律媚容。
當她與赫凡並肩而戰,聯手置他於死地之時,他的腦子瞬間像被抽空,心就像用利刀割過一般血肉模糊,帶來麻痹一樣的感覺。
所以,他出手,使出短刃。
那把短刃甚至是她贈予他的……
就算死,他也要拉她一起!
兩手緊握成拳垂在身側,崔徹焯閉上眼深呼吸。
她死了!
他親手殺死了她!
他清楚地知道,她死了。
當他幾乎忘了該如何呼吸,難以忍受的痛楚不知從何而來緊揪住他的心髒,氣息逐漸在體內減少時,他知道,耶律媚容真的死了。
瞬間回神,崔徹焯全身進入備戰狀態。
身體雖虛弱,他陰沉的雙眸有如被黑暗籠罩卻銳利無比地掃過眼前的一男一女,“你們究竟是什麼人?!又有什麼目的?!”
一男一女還來不及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