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天,吳宮的華麗亭台會被亂草所埋沒,喧囂的城市會變成死寂之地。倘若時光可以倒流,伍子胥會選擇再一次流亡。就像當年他從楚國流亡到吳國一樣,他會選擇一個能讓自己大有作為並綻放光芒之地。可是無情的時光在他臉上刻下抹不走的皺痕,而這片貌似欣欣向榮的土地,又留下他太多的奮鬥足跡。他傾注一生打造一個強大的帝國,可是這個帝國卻忘記了他的貢獻,忘記了他耐人尋味的警告。
老了!伍子胥在心裏第一次感到人生的無助。生命的意義似乎在這一刻停止了,雖然鼻孔的氣息還在分分秒秒地進出,可是生命之魂魄卻沒有安身立命的場所了。
沉默沉默沉默!沉默中的伍子胥突然拔出劍,把吳王夫差嚇了一跳,這個瘋子難不成想弑君嗎?可是伍子胥沒有移動腳步,似乎陷於沉思。夫差明白了,老家夥想自裁了。下意識裏,夫差命令左右上前,製止了老將軍非理性的衝動。
與其說夫差因為關愛而挽救伍子胥,不如說他不想讓血濺宮廷這種晦氣衝走了勝利的喜氣。不是仁慈,而是迷信。
可是有人卻想置伍子胥於死地。
伯嚭視伍子胥為眼中釘,權力與富貴,總是容易讓人忘記舊日曾受過的恩情。如果沒有當年伍子胥的極力推薦,伯嚭如何能一步步地走上權力之巔呢?隻是一向識人的伍子胥,這回卻看走眼了。他隻看重伯嚭的才華,卻沒有看清他陰險的一麵。為了權力,伯嚭不惜降低人格,以溜須拍馬奉承的手段取得夫差的信任。滿朝之中,敢於叫板的隻剩下伍子胥了。
在伯嚭看來,伍子胥最大的缺點在於他不懂得如何討好君主。你就說伐齊這件事吧,夫差在艾陵之戰中大獲全勝,可是伍子胥說什麼呢?“不要高興得太早了。”這是多麼傻的人啊,說幾句好話會死人嗎?
一個人有弱點,就容易對付了。伍子胥得罪夫差那麼多次,藐視國君,可是為什麼夫差還能容忍呢?要知道伍子胥的地位並不是靠拍馬屁得來的,而是實實在在的埋頭苦幹。夫差也不是傻瓜,他總算還明白一件事,即伍子胥這個人說白了,就是忠厚耿直。脾氣不好,但還算忠誠。如果說以前因為勾踐的事情,夫差還能放任伍子胥,那麼這次反對伐齊,肯定著著實實地把夫差氣壞了。
奸佞之輩最善於察言觀色,伯嚭不失時機地進讒,從往至今地細數伍子胥的惡行。他的言辭顯然是經過精心設計的,第一句便是:“大王以為伍子胥是個忠厚之人,可其實他是個殘忍的人。”要知道忠厚是夫差容忍伍子胥的底線,而伯嚭卻要一舉攻破這條底線。吳王夫差聽了不禁一怔,伯嚭不露聲色繼續說道:“當年伍子胥的父親和哥哥被逮捕,伍子胥棄之不顧,自己一個人逃跑了。這種人,大王以為他會為您竭忠盡力嗎?”
父兄都不顧的人,會顧及君王嗎?這些話像是一支戰車部隊的衝擊,動搖了夫差的心理底線。伯嚭又進攻夫差心靈深處的另一痛處:“大王想攻打齊國,伍子胥拚命勸阻。可是結果怎麼樣呢?大王大獲全勝。可是他認錯了嗎?不僅不認錯,反倒在心裏埋怨大王了。”精確製導的言辭攻擊,又一次擊中目標了。
這些話,把夫差那種難受的心理又調動起來,暴怒之火又燃燒了。可是伯嚭的進攻還未結束,他要徹底顛覆伍子胥的形象,他鄭重地警告夫差:“大王不可不防伍子胥,他一定會作亂的。”
雖然夫差並沒有表態,可是伯嚭從他略帶茫然的臉部表情中知道了自己已經在大王心裏埋下一顆炸彈,這顆炸彈很會就會引爆了。
夫差打出最後一張牌,他派伍子胥作為特使前往齊國談判。
伍子胥帶上自己的兒子,動身出發了。對於自己的判斷,伍子胥從來沒有動搖過。吳國最大的危險來自越國,而非齊國。一次次的勸諫,麵對吳王一次次冷漠的眼神,伍子胥真的已經絕望。那次自己沒有自裁成功,一半是因為夫差的及時阻止;另一半是他還有一件放心不下的事情——他要為伍家留根苗。他不能想象,一旦吳國變成一片廢墟,那位越國之王能不斬盡殺絕嗎?
他不失時宜地利用出使齊國的機會,把兒子托付給了齊國望族鮑氏。這一切當然沒有逃脫吳王密探的耳目,他還沒有歸國時消息早就傳到了夫差的耳中。
夫差被徹底地激怒了,他把這件事與伯嚭所進讒言聯係起來,竟然如此巧合嗎?伍子胥把兒子托付給敵國的大臣,這不是想陰謀作亂嗎?當他把伍子胥這些年來的進諫換個角度思考,越發覺得自己的邏輯清晰無誤了。為什麼伍子胥要力主殺勾踐呢?不是害怕我夫差的以德服人嗎?不是不願意看到吳國更加強大嗎?為什麼要反對攻打齊國呢?現在不是清楚擺在那兒了嗎?他都為兒子辦了齊國的綠卡,下一步不是想要作亂麼,甚至要投降齊國嗎?
吳王慶幸自己在關鍵時刻,看清了伍子胥的真麵目,他眼睛裏露出殺機。聰明的伯嚭抓住機會,火上加油,這回伍子胥死定了!
完成外交任務後,伍子胥回到吳國,他很快嗅出異樣的政治氣味。可是如今他已經沒有放心不下的事了,沒有了顧慮,他心境一片澄然。夫差經過複雜的內心交戰後,終於咬牙跺腳地做出一生最難的決定。他派人給伍子胥送去一把寶劍,賜死!這個外表強悍但內心軟弱的君王不敢直麵伍子胥,他寧可待在王宮中以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著,也不願在伍子胥最後銳利的目光下暴露自己內心深處的驚慌失措。
伍子胥望著夫差賜死的寶劍,居然放聲大笑,這笑聲讓吳王使者聽得不寒而栗。伍子胥撫摸寶劍,在刹那之間,他的腦滿中浮掠過許許多多的往事。似乎漫長而坎坷的一生,在短短的幾秒鍾又重現在記憶中。那些往事似乎久遠,又恍如昨天剛發生,一切都那麼清晰可見。他衝著寶劍說話了,實際上是衝著夫差說話:“我先是輔佐你父親稱霸,後又立你為王。當初你要把吳國一半的土地分給我,我沒有接受。如今你反倒聽信讒言,要置我於死地。唉,沒有我,你一個人還能撐得起吳國的大廈嗎?”
他轉過身,以平靜的目光看了使者一眼,說道:“我死後,請你把我的眼睛取出來,置於城門之上,我必定可以看到越國軍隊攻入城內的那一天。”
說罷伍子胥把劍一橫,切開自己的喉嚨,鮮血湧出並很快染紅了腳下之地。死,對伍子胥來說從來不是可怕的事情,但他不能說沒有遺憾。在最後那刻,他覺得自己像一片浮雲,像一片落葉,沒有可以依托的歸宿。楚國是他的祖國,可是他背叛了;吳國是他的第二故鄉,可是他被遺棄了。
英雄總是寂寞的,因為他們超越了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