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踐的決心是不可動搖的,在這兩年時間裏除了大舉用兵之外,他還積極發動外交攻勢。通使聘魯,這也是越國與中原各國外交往來的開端。與魯國建交後,勾踐又扶植被夫差推翻的邾隱公複辟。使得邾國脫離吳國,轉而投奔越國的懷抱。在積極的外交攻勢下,吳國在外交上完全被孤立,在沒有任何諸侯聲援的情況下,陷入孤軍奮戰的尷尬境地。
在戰場上,吳軍連連敗北。頑強的越國軍隊終於攻破姑蘇城,夫差被迫躲進姑胥山中,失魂落魄且信心全無的夫差隻得派人向勾踐請降。十九年前,勾踐兵敗入質吳國,為奴為仆。十九年後,情形完全逆轉了,今天的勾踐成為征服者和勝利者。這麼一種充滿傳奇色彩的經曆,比小說更加曲折精彩。在中國曆史上,甚至是世界曆史上能做到這種人生命運大逆轉的英雄,也是鳳毛麟角。
夫差還殘留有一絲僥幸,當年他饒過勾踐一死。他希望這種恩情能得到勾踐的垂憐,讓吳國能守住自己的宗廟作為回報。吳國君臣願意竭心盡力效忠越王,為越王效犬馬之勞。
勾踐心裏湧出一絲惻隱之心,夫差近乎哀求的話,讓他回想起十九年前的舊事。他能死裏逃生,除了憑借自己的機智與隱忍之外,確實與夫差的保護是分不開的。多少次伍子胥欲置他於死地,最終都是夫差拯救了他。隻有瀕臨過絕境的人,才能理解瀕臨絕境者的心理。對夫差的求生欲望勾踐並不陌生,他也曾經奴顏婢膝,夾起尾巴做人。一絲憐憫掠過心頭,勾踐幾乎要同意夫差的投降請求。
可是範蠡卻反對這種婦人之仁,他警告說:“當年上天要把越國賜給吳國,可是吳國不接受;如今上天要把吳國賜給越國,我們不可違背天命。大王臥薪嚐膽、刻骨銘心,圖謀吳國二十年。如今大功將成,豈可因一念之差而前功盡棄呢?”
勾踐長歎一聲道:“我想聽你的話,可是我做不到。”
春秋是相對文明的時代,殺害與自己地位相同的君主,在這個時期是極少見到的。吳越雖為蠻夷之邦,可仍深受中原文明之影響。勾踐最後選擇了一個折中的方案,他赦免夫差之死,但拒絕其保留宗廟社稷的條件,即吳國從此消失在諸侯國的行列。放逐吳王到海島,並供三百戶人家讓夫差使喚。
在勾踐看來,這樣做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然而這個方案與夫差保留國家的初衷相去甚遠,注重麵子的夫差無法接受。作為一個曾經雄霸天下的君主,仿佛從天上跌落至深淵。並隻靠著敵人的施舍苟延生命,再無東山複起的希望。突然間夫差感到一種從心底冒出的悲戚,恍惚中他在黑暗中見到一雙銳利的眼睛,那不是伍子胥的雙眼嗎?似乎是哀憫,又似乎是嘲笑,耳畔像是有聲音在回蕩著:“你也有今日,活該!”
他沒有勇氣去麵對餘下的漫漫人生,沒有勇氣在世人的嘲笑中蝸居海島。我是君王,內心的呼叫卻沒有得到任何回音,可昔日的王者今日已經是別人案上的魚肉。夫差要為自己找到最後的歸宿,他無力回天。但可以像君王那樣有尊嚴地死去,他拜謝越王勾踐的使者道:“天降禍於吳國,早晚都是個死字。是我自己毀滅了宗廟社稷和吳國的土地臣民,盡為越國所有。我老了,不能侍奉越王了。”
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保有一絲勇氣從容赴死,麵對死亡的結局他第一次懺悔。盡管內心的悔意來得太遲,但還是讓他終於分辨出善惡忠奸,他發出最後的一句話:“我後悔當初沒有聽伍子胥的話,才使自己陷於如此淒慘之境地,我沒有麵目在九泉之下見到伍子胥了。”說完後取帛布蒙住雙眼,伏劍而死。
夫差死後,八麵玲瓏的伯嚭沒能逃脫懲罰。他被嚴厲的勾踐下令處死,罪名是“不忠於己君而外受重賂”。
勾踐是春秋時代最後一位偉大人物,與他艱苦卓絕的奮鬥相比,即使是經曆坎坷的晉文公也相形見絀。從他始履君位,其命運便與吳國息息相關,初出茅廬的他一開始便嶄露鋒芒。他如獅子般勇猛,如獵豹般敏捷。絕倫的勇氣與非凡的膽略使他在麵對一代霸主吳王闔閭時,竟然沒有一絲畏懼,而他的敵人曾經讓楚國君臣在其腳下戰栗恐懼。就像年輕的大衛飛出石塊打倒巨人一樣,勾踐憑著一腔血性竟然讓一代霸主折戟沉沙。一鳴驚人的英雄壯舉隻是他複雜人生的序幕,幸運之神不會每次降臨。當失敗終於來臨的那天,他又表現出能屈能伸的韌性一麵。忍辱含垢,收斂光芒,在隱忍中走向成熟。十數年如一日,臥薪嚐膽。忍人之所不能忍,砥礪意誌,發憤圖強。誰說天命不可改變,誰說人生不可以掌控?有誌者事竟成,他以完美的結局詮釋生命的真諦。
越國命運的驚天逆轉,給平淡的春秋末期政壇帶來了璀璨之光。也給中國曆史留下了一段精彩的傳奇,給後人提供了一個勵誌的樣板。
與越國相比,此時的中國大地,無論是中原還是荊楚都陷入了三百年來最沉悶的時刻。然而在沉悶的外表之下,卻是暗流湧動,各個國家都醞釀著驚天變局。山雨欲來風滿樓,沉悶正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前兆。晉國的分裂已初現端倪,楚國正艱難地複興,齊國的權力很快將易手,悄無聲息的秦國很快會重現政治舞台。
一個時代即將終結,而另一個時代即將開啟。
尾聲 諸神的黃昏
三百年的春秋史,霸業為先。
從鄭莊公牛刀小試,馳騁中原始,一代代的霸主你方唱罷我登台。真正的霸業肇始於齊桓公,他高舉“尊王攘夷”的大旗,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開創春秋霸業的模式。然而真正的重頭戲,卻是晉楚百年爭雄。這兩個國家均人才鼎盛,明君輩出。勢力此消彼長,實力不分伯仲。晉國之傑出君主有晉文公、晉襄公和晉悼公等,而楚國亦湧現楚武王、楚成王和楚莊王等一代梟雄,晉楚爭霸將春秋之勇武精神推向極致。
弭兵之會終結了兩強相爭的格局,齊、吳和越的相繼崛起,打破了長期以來南晉北楚的局麵。齊景公阻擊晉國的霸權,而吳王闔閭則以氣貫長虹之勢搗破楚都,幾滅強楚,吳國之霸業由此樹立;越王勾踐則上演了最精彩的謝幕之劇,從而登上了春秋霸業的末班車。
這是個混亂的時代,又是個自由的時代;這是個打破舊秩序的時代,又是個建立新秩序的時代;這是個鐵血與權謀交織的時代,又是個文明與智慧發展的時代。
春秋開始了諸侯間的兼並戰,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而這些又為戰國時代更大規模的兼並戰打下了基礎。與戰國相比,春秋時代更富有一種古代騎士之浪漫色彩。在血腥廝殺的同時,又披上了一層文明的袈裟。雖然戰爭頻繁,但絕少後世的殘酷與滅絕人性,禮義精神仍是此期戰士們堅守的道德底線。
霸業漸近尾聲,我們來看看諸神們在春秋舞台上的最後演出。
內鬥不斷的晉國無法捍衛自己的霸主地位,自晉文公和晉襄公之後,晉侯與周王一樣喪失了領袖的權威。大權在握的卿家成為政壇的核心力量,卿家與君主,以及卿家與卿家之間的鬥爭,構成了一部晉國史的主旋律。家族之間的分權與競爭,既有積極的一麵,也有破壞性的一麵。從積極的意義上說,競爭機製使得晉國存在某種貴族民主製的色彩,優勝劣汰的達爾文法則確保政治領袖由最優秀的人才擔任。曆任執政者幾乎沒有一個屬於庸才,新陳代謝維持著晉國政治的新鮮血液。
可是破壞性的惡果又是顯而易見的,流血政變充斥著晉國的宮廷。晉靈公與晉厲公先後被弑,曾經盛極一時的狐氏、先氏、郤氏和欒氏等家族紛紛消失在政治的舞台上。大浪淘沙之後,晉國六卿成為知、中行、範、趙、韓和魏六大家族的專利。從物理學上講,三腳支撐最具有穩定性的平衡。是否受此影響,西方近代政治學也提出三權分立,並以實踐證明了其有效性。倘若這個由物理學與政治學推衍出的理論有某種正確性,顯然晉國的六卿製仍隱藏著巨大的不穩定。
果然,範氏與中行氏率先發難,最終的結果卻使這兩個家族遭遇滅頂之災。趙鞅以堅忍的意誌鏟除叛亂集團,這樣輝煌的成就理所當然令他在知躒去世後,接任晉國執政。範氏與中行氏的覆滅,使六卿製變為四卿製,由趙、知、韓和魏四家壟斷國家權力。明爭暗鬥的傳統並沒有改變,實力較弱的韓和魏兩家隻能當陪襯的綠葉,紅花主角則是趙氏與知氏二家。
趙鞅在執政十七年後,於公元前475年壽終正寢,權力的輪盤由趙氏手中又傳遞到知氏手中。知瑤又稱為“知伯”或“知伯瑤”,他堅強勇敢、崇尚武力並雄心勃勃;同時又狂妄自大並盛氣淩人。在知瑤專政的時代,晉國的中原霸業回光返照。公元前472年與471年,兩度討伐齊國,捍衛晉軍事強國之地位。
知瑤執政期間,趙氏仍不動聲色地擴充自己的力量。趙鞅的繼承人趙無恤於公元前473年興兵滅代國,代國之地遂成為趙氏的私家地盤。經曆無數次的內鬥與相互傾軋,卿家之間沒有信任可言。知瑤與趙無恤的性格堪稱兩個極端,知瑤飛揚跋扈;趙無恤忍辱負重,這似乎注定兩人隻能是對手與競爭者。
大權在握的知瑤占有先手的優勢,權力被他濫用於進行人身侮辱與攻擊。他居高臨下,語無遮攔,他曾當麵羞辱趙無恤:“你醜而無勇,何以成為趙氏的繼承人呢?”另一次在酒宴之上,知瑤借著醉意向趙無恤灌酒。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還拿著酒樽打他。士可殺不可辱,趙氏家臣們憤怒了。群情激昂,不惜與知氏決一死戰。可是趙無恤深知時機未成熟,此時發難無異於以卵擊石。他的隱忍功夫堪比勾踐,隻是淡然地說:“先父立我為繼承人,隻因為我能忍辱負重。”
忍辱負重在囂張的知瑤看來,隻不過是膽小鬼的托詞和懦夫的借口。強勢的趙氏都甘拜下風,韓氏與魏氏,知瑤又豈放在眼裏呢?
野心急劇膨脹的知瑤,終於幹了一件看似精明實則愚蠢的事情。公元前455年,知瑤獅子大開口,同時向韓氏和魏氏索地。實力不如人的韓虎和魏駒夾起尾巴做人,將一部分土地拱手相讓。嚐到甜頭的知瑤不知收斂,反倒得寸進尺,又索地於趙無恤。土地乃是生存之本,忍無可忍的趙無恤斷然拒絕知瑤的無理索求。氣急敗壞的知瑤訴諸武力,率韓和魏之師討伐趙無恤。
寡不敵眾的趙無恤退守晉陽,知、韓和魏三家合兵圍困。晉陽之圍持續了三年之久,苦苦支撐的趙氏孤立無援,生死存於一線之間。知瑤為迅速解決晉陽,引汾河之水灌城。城中巢居而處,懸釜而炊。財食將盡,士卒病羸。關鍵時刻,“多行不義必自斃”的傳統格言似乎再次得以印證。為扭轉危局,趙無恤兵行險著。遊說韓和魏兩家,曉以唇亡齒寒的道理。知瑤的惡行終於得到報應,韓虎與魏駒突然倒戈,令戰場形勢發生不可思議的逆轉。趙、韓和魏的聯手,使得知瑤眼看就要到手的勝利演變成了大潰敗,這位獨斷專行的晉國執政者竟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家底雄厚的知氏從此在晉國消失,曾經煞費苦心經營的地盤成為趙、韓和魏三家瓜分的戰利品。雖然晉國還頑強地存在了半個世紀之久,但“三家分晉”的格局已基本定型。公室的地盤已被壓縮到僅有絳和曲沃等地,而趙和韓、魏三家勢力蓋過晉侯,並最終成為戰國時代七雄中的趙、韓和魏三國。
與晉國的命運相仿,齊國的卿家勢力也蓋過公室。
齊景公之死是齊國政治之轉折,可是即便在齊景公統治的半個世紀裏,陳氏家族(即田氏)仍然是左右齊國政局的一大勢力。當年陳無宇聯合鮑氏家族打垮欒和高二氏,歸政於齊景公,這種以退為進的明智選擇確保了陳氏家族在齊國的聲望與影響力。
作為外來移民的後裔,陳氏家族自公元前672年由陳國遷居於齊。到齊景公去世這一年,即公元前490年,已整整過去一百八十二年。第一代移民陳完因為受賜田地,故而又稱“田氏”。對於這一家族,史書有時稱為“陳氏”,有時稱為“田氏”,名不同而實相同。時間的流逝淡化了陳氏家族外來移民的色彩,如果說陳無宇還認為在齊國的根基尚淺,那麼到了其子陳乞時,陳氏家族已經深深地紮根在齊國大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