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後一次在張莊的行走是被人押解著,陪著她的兒媳婦桃花出沒於這個村莊的大街小巷。想不到命運是如此的愛捉弄人,非要把她和桃花這一對並不十分歡喜的冤家捆紮在一起。看到那各個門口湧出來的人用不無鄙夷的眼神望著她們婆媳,指指點點的說她們都是半掩門兒。她絕想不到,自己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會為人目為半掩門兒。算來半掩門的事兒,確是有的,隻是自己和張敬純之間並無什麼實在的內容。但那樣的情節,也足以將半掩門的名號扣在頭上了。想想自己少年時代過的富足生活,再看看今天落在的這步田地,她想起一句話:少時享福不算福,老來有福才算福。雖是年紀不曾太老,心境卻早已老去。也就是在這一天的傍晚時分,她抽身去林場找了張敬純。好像不為證明什麼,隻是想對他有所囑托,囑托他照顧好平安。算來自己對平安還是有著太多的不放心,盡管他是一個窩囊廢,畢竟也是自己一生心血的最大成就。從林場走後,她就直接去了平安爹的墳上。
平安爹被葬在茅草河邊上的一個亂墳場子裏,那裏埋的都是一些解放時槍斃的人,餓死的外鄉人,未滿四十不準入老墳的人……平時很少有人來這裏,人說這裏常常鬧鬼。盡管天已晚了,平安娘也無半點害怕,自己一個就要作鬼的人了,是無須再怕鬼的。映著一點月光,她找到了平安爹的墳頭,跪下為死去的人磕了幾個頭,然後抽抽噎噎一陣子。就是這個男人毀了自己一生,將自己大好的人生給徹底改變了模樣。是他結束了自己美好的少女時代,強加了奇恥大辱給自己。是他將娘家的人殺了個精光,自己於他該有著深仇大恨才是。也不知老天爺究竟安的什麼心思,自己命運的最後竟然還要追隨他而去。
就在那一刻,她突然想到,自己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不能死的太難看。於是,她就著茅草河的河水認認真真仔仔細細的清洗了塵垢的臉,又用手蘸著河水攏了攏散亂的頭發,正了正衣襟、褲管。她決心要去赴死了,她解下身上佩戴的金鎦子,將它放在口中,費力的咽下去。這金鎦子原是她被平安爹挾裹出來時隨身戴在身上的,許多年來她一直把它壓在箱底,也打算過將它給了兒媳婦桃花,卻又見桃花是不配的。就讓它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吧,也好證明自己是一個富貴人家的女兒,這麼些年來竟一直過著最最窮苦的日子……
吃晚飯的時候,平安不見了娘。在院中喊了幾聲,也無人應。有心出去找找,卻又是看護桃花要緊。想著娘也不至於出什麼事吧,就沒有去找。到天大黑的時候,仍然不見有人回來,心中更是忐忑,隻是苦於不敢離開桃花半步。這樣一直到了第二天來了人將桃花押走,他才開始滿世界裏去找。終於在父親的墳前找到了娘,卻發現她早已氣絕多時。
平安娘死了,這個在張莊活得最為淒苦的女人死了。人的一生,若是一直在苦海裏紮掙,倒也不見其苦。難就難在象平安娘這樣,少年時代過慣了富足的日子,及至成年以後,生活見了艱難,就有了不堪忍受。所以現在的教育,講求讓孩子多受苦,吃苦是一種生活意誌的錘煉,更是一種與生活決鬥的資本。
根成還是曉些事理的,平安娘的事他知道將村中幾個年長的人叫到近前,聽聽他們會說些什麼。有人說平安娘的後事是斷斷離不開張敬純的,因為平安爹臨死前和敬純有過話,好像是平安爹為讓敬純更好的照顧妻兒,屬意他將平安娘收為二房。有些言語一經別人傳說,就亂了本相。隻是敬純這受了別人臨終之托的人,他所接受的托付對象有了意外,他又怎能置身事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