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能反映錢謙益抗清意誌的莫過於他多次往返浙江一帶,遊說清將馬進寶反清了。在清廷天下已定的雍正時期,湖南文人曾靜等跑到四川遊說嶽鍾琪反清,事泄後這些勇敢地與虎謀皮的文人們最終一個都沒有幸免。在錢謙益的時代,正是滿漢矛盾最尖銳的時期,錢謙益竟然要遊說清將謀反,而且前後去了幾次,這需要多麼大的勇氣!
不是沒有猶豫,不是沒有膽怯,但錢謙益還是去了。隻是馬進寶首鼠兩端,不能倚重,麵對錢謙益,他裝聾作啞,虛與委蛇。長年的世事練達也使錢謙益老奸巨滑,他察言觀色,循循善誘,雖然未能策反成功,但畢竟全身而退。
鄭成功入長江進攻南京,錢謙益積極為之策劃接應。前期形勢大好時,他寫了振奮人心的“金陵秋興”,大喊“長幹女唱平遼曲,萬戶秋聲息搗砧”。然而最後功敗垂成,錢謙益又寫下了悲涼傷心的“後秋興”組詩,“荷鋤父老雙含淚,愁見橫江虎旅班”。這期間柳如是捐盡了自己的釵珥珠玉,錢謙益甚至想隨鄭成功入海抗清,此時他白發皤然,年已八旬了!這一對老夫少妻,這一對患難夫妻,為何三百年來所得到的評價差別如此之大呢?錢謙益性格中誠然有很多懦弱、圓滑的成分,但他後來也確實為民族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為什麼依然罵名不斷,依然惡評如潮,依然有那麼多人跟著乾隆皇帝咒罵他?為什麼就不能想象他的悲哀,他的掙紮:
海角崖山一線斜,從今也不屬中華!
更無魚腹捐軀地,況有龍涎泛海槎。
望斷關河非漢幟,吹殘日月是胡笳。
嫦娥老大無歸處,獨倚銀輪哭桂花。
在明清易代之際,錢謙益的處境甚為尷尬。人們指責他,因為他先仕明,後仕清,是個大節有虧的“貳臣”。人們又不能不讚譽他,作為詩人,他開創了有清一代詩風。作為文章家,錢謙益名揚四海,號稱“當代文章伯”。黃宗羲說他“主文章壇坫者五十年”;顧炎武也推其為一代“宗主”。細細體味,將他置於這進退兩難境地的,不過是一個“仕”字而已。
才華橫溢的錢謙益坦言:“我本愛官人”。還算順利,錢謙益於萬曆三十八年(1610年)中進士,授編修。可是在這之後,命運好像總在捉弄他,一次次地把他拋到政治的圈外。從他首次入仕至崇禎十七年(1644年)明亡,在前後長達35年的時間內,三起三落,旋進旋退,全部任職時間加在一起也不過五六年左右,更不必談會有什麼政績了。
其實,他雖有才華,卻天真浪漫沒有城府,對於官場風雲的瞬息萬變窮於應付,文人的頭腦又沒有能力抵禦猛力的政治浪潮。如果當時他能激流勇退,專心於自己的學問,定能開拓出另一番天地。但他在政治上太熱衷、太好勝逞強,不甘心就此作罷,反而在“仕”的旋渦中愈陷愈深,終日棲棲惶惶,營營役役,繼續尋找複出的機遇和門徑。
南明弘光政權的建立似乎給他帶來了曙光。為了入朝執政,在正義與邪惡進行激烈較量的關鍵時刻,作為東林領袖的錢謙益竟然表現出了可鄙的軟弱,他居然上疏,稱頌大奸臣馬士英的擁立之功,為阮大铖鳴冤。他就是這樣輕易地背棄了自己的過去,向惡勢力妥協投降,逢迎諂事,成為一個“進退失據”、匪夷所思的人物。
更為士人所不齒且難於理解的是,在短促的弘光政權滅亡後,他很快又投降仕清。知識分子應是一個自由的有著獨立精神的思想者,“士子”的人格魅力和文化操守的根本在於保持自己的獨立人格,保持住對統治階級和一切統治文化思想的有距離批判。
單憑才華的知識分子是管不了天下之事的,他們往往會成為當權者手中的一個小小的棋子。清乾隆帝就曾挖苦他“平生談節義,兩姓事君王,進退都無據,文章那有光。真堪覆酒甕,屢見詠香囊,末路逃禪去,原是孟八郎。”
在複明分子眼中,他是卑躬屈膝的投降派,而在清人看來,他又是一名厚顏無恥的變節者。按理說,經曆了如此之多的顯進顯退,遭受了如此之多的磨難、非議,他自應幡然省悟。但“學而優則仕”這一士大夫階層的人生理想依然如影隨形、根深蒂固地盤踞在他的靈魂深處。雖然他失節之後忍辱偷生,惶恐不安;雖然他內心深處對身仕二朝感到屈辱,他最終仍寄希望於兒子:“還願生兒狷且巧,鑽天驀地到公卿。”
因為讀書做官,博取功名,光耀門楣,實為那個時代文人們的唯一晉身之階。錢謙益始終無法擺脫它的束縛,可悲可歎。他因“學優”而熱衷入仕,終其一生,為仕途所累竟至死不悟,最後,在仕途上並未留下什麼顯赫的政績,反倒自貽伊戚,徒招恥笑和譏諷,由“文壇領袖”變成“貳臣之首”。
在他去世那一年(康熙三年)的夏天,錢謙益臥病不起,而喪葬費用尚無著落,恰好鹽台顧某來求文三篇,答應給潤筆一千兩白銀。此時,錢謙益已無力為文隻好求來訪的黃梨洲(宗羲)代筆。黃宗羲略顯推辭之色,無奈之下,錢謙益不得已才將黃反鎖於書房之內,逼迫黃宗羲連夜寫完了三篇文章,這才解決了喪葬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