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羲《南雷詩曆·八哀詩(之五)》寫道:“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後與誰傳。憑裀引燭燒殘話,囑筆完文抵債錢。紅豆俄飄迷月路,美人欲絕指箏弦。平生知己誰人是?能不為公一泫然。”
他臨死前還呼喊著“當初不死在乙酉日,現在不是太晚了嗎?”
因怯懦和一時的動搖(水太冷)而變成千夫所指的貳臣,這可能是他當初進入官場時所始料不及的。
遺民:最強勢的弱勢群體
在明朝滅亡之後,有一個詞變得響亮起來,那就是“遺民”。
什麼叫遺民?說得簡單一些,遺民,就是那些在舊王朝滅亡之後,不肯和新王朝合作的人。
表麵上看來,遺民屬於弱勢群體,他們沒有武裝,沒有穩定的經濟來源,更沒有權力。然而,他們卻是一個強勢的群體,因為他們靠著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支撐著自己的人生目標,並一生為之奔走。
明末有一批著名的遺民,比如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人。然而作為一個普通的遺民,顧炎武的同鄉歸莊身上,最能體現遺民這種“最強勢的弱勢群體”特色。
改朝換代:遺民的節義觀
歸莊(1613—1673),字爾禮,又字玄恭,號恒軒,入清後更名祚明。江蘇昆山人,歸有光曾孫。性嗜酒,長於草書,更精墨竹,工詩文。為人豪邁尚氣節,世目為狂生,曾有“歸奇顧怪”之稱。早年讀書求仕,清軍南下後參加反清鬥爭,失敗後“佯狂終生”。
歸莊於明亡後選擇了“佯狂終生”,即一種入世與出世的奇特組合,一個似出實入的生存狀態。他的出世,是不仕,不與朝廷建立官方聯係,政治上不謀立功。順治二年,歸莊“始不應試,不為詩文”。四十幾歲時,歸被提學給事中請旌給扁,他婉言拒絕了。這表明他已斷絕了入仕之念。
他更主要的方麵在於入。早年積極謀立功名,參加科舉應試,加入複社,為鄉民募建橋款。國難時毅然投入抗清活動,昆山被圍時極其英勇。清兵南下後,歸家三世七人亡故,其友人中亦多人罹難,國禍家難深重。而歸莊並未一死了之,而是在痛苦的反思後將立德立言作為己任。他南渡錢塘江,北涉江淮,籌印太仆文集,築屋先人墓旁,潛心向學。其佯狂的背後實為一顆積極入世之心。
談到易代士人的生存方式,節義必然是一個不容回避的核心範疇。在最極端的選擇,即生與死上,當時士人的普遍觀點是否如“不能死節,靦顏苟活”、“恨其不能死”般的嚴苛,我以為值得商榷。
在《徐克勤先生七十壽序》中,對於曾發誓以死報國,後貶居鄉裏的徐先生,歸莊以為“先生以微官裏居,義可以不死,至今斂跡海濱……即全其天年,以無愧於亡友也”,他對徐的不死並無咎言。而這位徐先生,當初隻是因為其赴任地“地方之艱危,前令之受禍”、“醜地危時,不可測也”,所以才會有“誓不反顧,以死報國”之語;而當其被免官隱居,即脫離了不得不死的具體環境後,遂於家鄉“全其天年”。
歸莊自己也多次談到生死的問題。在《斷發三首》中,他說“所恨身多累,欲死更中止。高堂兩白頭,三男今獨子,我複不反顧,殘年安所倚?”如果說家難後因奉老盡孝而不能死的話;在安葬父母後,歸莊又當何以自處呢?
他在《聞詛》中寫道,“顧自二十年來,家禍慘痛宜得死,窮惡宜得死,舉動魯莽宜得死,文筆不慎宜得死,”“夫以數宜死而幸不死,何以得此哉?蓋祖宗庇之,天赦之。”說的慷慨氣壯,非但不諱言死,而且坦然言不死,時人對殉節與否的生死觀由此也可見一斑。由此可見,對於普通群體而言,生死的選擇更多的是取決於具體環境而非來自上層話語的死節標準。他們更看重的也許是生的現實努力而非死節的象征意義。事實上選擇死的也確是少數,除去那些為勢所迫不得不死的,多數人選擇了生。既生存,便要有其價值證明生存依據。
當時的普遍觀念,尤其是中下層士人的主流意識仍偏向於生,甚至可以說時論對於生死的輿論還較為溫和。
易代之際,相對來說,士人的處境較為艱難,生存空間也極狹窄。但也恰因如此,他們反而創造出了許多新的生存方式,某種程度上擴大了士人的生存選擇。
他們如何看待投降者
變節、仕清一向被認為是極敏感的話題,因其關乎知識分子的氣節,民族精神的高尚性問題。此種有意無意的顧慮,某些時候可能有礙於曆史真相的讀解。
錢謙益是一個有爭議的人物,歸莊如何看他呢?照常理,以歸之性格、氣節,當不屑與錢來往,更別說深交了。
但事實上,在歸的生活中,顧是執友,錢是良師,兩人對其影響極大。歸自始至終對錢尊敬備至,感激有加。在無錢安葬家人時求助於錢,在顧炎武入獄時想到的亦是錢,可見顧在其心目中之地位。一向以氣節著稱的歸莊何以“委身”拜於變節者門下,且與之交好終生不渝?這在今人看來極反常之事在當時會不會是極自然普通之事?